智鬥惡親戚(下)
公堂上,張圓咽了口唾沫,強作昂首挺胸樣,只不過她那原本有些駝的背,似乎是被強拉了起來,看上去格 外變扭,不過神情卻是容光煥發,滿臉寫着“我生了兒子我驕傲,我生了兒子我了不起”的榮耀。
這厮一看就是個不怎麽通曉京城斷案規矩的,特別是此等觸碰到男女平等案子的,不知道完事後又會在她臉上出現個什麽神情。
“人已到齊,大人便開始吧,還請大人公正裁決,莫要因為我葉家小姐的身份有失公允。”柳夢寧對上微微福了一福,恭敬道。
堂上那位大人颔首道:“那下官這邊就先開始了。”
驚堂木一拍,場上瞬間肅靜。
“張夫人,是你提出的對簿公堂,想來冤屈得很,你對于王老爺處置財産的方式有何異議啊?”
原本那張圓在開始前見到真正的公堂時尚還有幾分慌亂,不過聽到“冤屈”二字後登時便開始神情倨傲起來:“回大人的話,臣婦自嫁與王家郎君後,一直是盡心盡力、孝順公婆,婆婆去世後更是時常回柳府,服侍公爹宛若傭人一般。最重要的是,去歲,臣婦都三十有七了,如此高齡,還拼着一條命為這王家誕下男孩兒,于王家傳宗接代上有大功德啊。可誰料這公爹去世後竟是半分情分也不念,與我們這老二家留下的錢究竟還是不如大姑姐的多啊,我為王家立下如此功勞,可這公爹未免也太不厚道了些。”
“敢問大人,律法上是否寫了媳婦應當孝敬公婆?”
“自是寫得明明白白。”堂上大人朗聲答道。
“那就是了,舅母,您口口聲聲把自己貶低成我們王家的傭人,可這孝敬公婆,原就是為人子女的本分所在。再試問您一句,我們王家上上下下對您何曾薄待過?您和舅父的那個鋪子已交由大人查明,不錯,這鋪子是你們夫婦二人自己購置的,可試問,當初你張家拿不拿得出錢去買這個鋪子?就算是加上我二叔的微薄收入,又是否買得了?”
張圓還欲狡辯,卻不料堂上大人直接道:“這事情,葉小姐早将證據拿給我了,本官也調過案卷,當年張家确實拿不出這錢,就算加上小王大人當年的俸祿也購置不了現下這個商鋪。”好在葉清月前幾日早便帶着蔣離一面暗中走訪,一面又早早把這事情報了上去,這公堂大人是個忠正廉直的好官,幫他們查到了當年卷宗,眼下便有了證據對其進行一派反擊,省得那張圓颠倒黑白。
“按照當年來說,你和舅父最多能夠買起當時城西的一處小鋪子,這還是我外祖父為你們貼錢的結果。就算後來小鋪子升值,你們将其賣掉,另買了現下的這個大鋪子,也不能說這全是靠你們自己吧?當年祖父貼的銀子難不成不翼而飛了?再說這麽些年,我姨母對你一如自己的親妹妹一般照拂,舅母說我們王家從沒有為舅父舅母夫妻二人做過什麽,真不知是從何處說來?”
張圓被葉清月嗆得有些洩了氣,說話不利索起來,“那錢,那錢就算是公爹給我們的,可,可我們既然為他子女,更何況我夫君是男子,承擔着傳宗接代的大任務,不管怎樣貼些錢也是應當的。”
“大人,我若沒說錯的話,依律法,好像沒有這樣的規矩吧?”
“小姐所言極是,這男女婚嫁成家之後早該自立門戶謀生,父母兄弟幫忙不過是一句情分,并沒有硬性所逼。”
“所以,舅母,您孝敬公婆是本分,可父親照顧兒子,是情分。這到您嘴裏,好像您孝敬公婆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再來說您家父母每次熱情相邀,我外祖父每每是盛情難卻,就算退一步說,親戚之間走動走動也屬正常,難不成一年三百六十日,我外祖父是家裏缺吃缺穿了要到你們家天天蹭飯吃?不過是逢年過節想着在那裏聚上一聚,來往來往,這也是将你們将當作了傭人?”髻上流蘇随着微風拂過輕輕擺動,葉清月不疾不徐、沉着冷靜,眼睛直直盯着張圓道。
張圓被她盯得一愣一愣的,不過很快又強打起精神,繼續滿臉驕傲道:“就,就算如此,我去歲,那也是拼了命,辛辛苦苦為你們家誕下男孩兒,高齡産子為你們延續香火,這還不算一件大功德,不該得到厚待嗎?”
“舅母,這孩子是你自己重男輕女要生下來的,我們王家難不成有哪個人撺掇着或是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生不成,若真有這事,叔母只管拿出證據,與我細細分辨,我自是會替叔母做主。”
可張圓拿不出證據,她生男孩一事,純粹是因為自己抱着延續香火的迂腐觀念,不過是以為生了兒子之後地位便可水漲船高,臉上有光,只是如今聖上還正延續着先皇鼓勵男女平等的革新,哪裏會容得下這種思想?
公堂上的大人聽了個明白,便道:“張氏,律法上可沒有哪條規定寫着生下男孩便可以多分家産的,你這純純屬于無稽之談。”
“怎麽可能,我可是生了個男孩,是金尊玉貴的男孩啊,怎麽可能……”張圓瞬間呆滞,一臉不可置信。“不信,我不相信,大人肯定是覺得外甥女是侯府之人,金尊玉貴得罪不起,這才多多偏袒,無非是欺負臣婦無依無靠。”一面說一面拿帕子抹着眼角,做哭泣狀。
堂上大人是一介中正清廉的好官,哪容忍別人如此污蔑,當下便道:“來兩個人,給這位夫人看看律法上究竟是有沒有這條規定,省得又說是本官偏袒。”
張圓魔怔着,小聲嘟囔重複道:“就是偏袒,還不承認了,怎麽可能生個男孩延續香火還不能分到多些財産的?”可是她一邊翻着,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因為她瞧見上面寫着明明白白,凡大楚子民,俱是對自己的資産有絕對處置權,若是死者生前立了自己對財産的處置方式,又在族老之間做了公證,再過一遍官府文書,那自是全權按照死者所說的來;若是沒有呢,便是在兒女,還有自家夫君或是妻子間進行一番平均分配,其中哪位死了,便可由其子嗣代位承繼。總之呢,這律法上是絲毫沒有提及生了男孩可以多分得一份遺産。
葉清月看她那有幾分魔怔的樣子,心下倒是有幾分憐憫,徐徐開口道:“您這看也看了,可有哪條律令上寫着生養了男孩便可多分得些財産的?”
張圓圓睜着雙眼,不斷翻弄,絮絮道:“不可能,我不信,哈哈哈,我不信,騙人的,你們都是騙人的啊,我生了男孩,我應該最是高貴的啊,我勞苦功高啊……”
“張氏,這王老大人的財産分割之法也是過過官府文書的,并無有失公允之處啊,長女繼承父志,無甚不妥,再若論起孝順父母來,也是王家女君最甚的,她生計上又不好過,便是略微多照顧些,并無違背公德良心啊。”堂上大人搖頭嘆道。
葉清月不欲與她多做糾纏,躬了躬身,道:“今日對大人多有叨擾了。”
張圓看着手中典律被衙役收走,還想伸出雙手,再去把那本典律拿過來仔細翻弄,卻是毫無辦法了,只能呆愣在原地,雙眼空洞無神地盯着前方。
“舅母,眼下可還滿意了?”
張圓雙目圓睜,成瘋魔狀,大喊大叫道:“天啊,蒼天啊,怎麽連這最公正的律法也不公正了啊,我生了男孩啊,是最金尊玉貴的啊,我為王家傳宗接代了啊,怎麽就會沒人為我考量考量?我分明該得到更多的啊。”
“男女本就平等,傳宗接代的思想就是不對。您處處覺得男人便高人一等,可您自己又是位女子,您這不是在貶低自己嗎?”葉清月看着瘋魔的張氏,沉沉言道,“男子可外出征戰抗敵,女子亦可;男子可馳騁商界,女子也能做到;男子能入朝為官,女子也不缺乏這樣的能力。男子可作天上明月,女子一人亦可成為滿天星辰,可是你們這些人,身為女子,卻一味地貶低女子,從不給女子分毫機會,只知匍匐在男人腳下,将自己束縛在了傳宗接代的層層牢籠之中,當真是可悲。”
張圓所說的這些與聖上所言相悖,是以那位大人還将她留下來仔細教育懲戒了一番,省得再到處胡言亂語,也不知她聽到這話會是個什麽反應。
反正聽說後來直接是瘋魔了,天天嘴裏絮叨着說大家都錯了,就她是對的,也就自己舅父是個泥菩薩的好性子,一直對她多加忍耐,一面還要照顧兩個孩子,整日裏是分身乏術,好在自家姨母一直幫着照料,這才不至于到那麽遭的地步。
拜別外祖一家後,蔣離邊走邊道: “小姐方才在堂上說的話對得很,男女本就平等,何來高低貴賤之分?唉,只是在京城之外的好多地方,男尊女卑這刻板觀念總是改不掉,屬下見到好多鄉下的貧苦人家因生下女孩便活活把孩子溺死的,再怎麽勸說阻攔也沒用。”
“蔣離,這種骨子裏觀念與你不同的人,再怎麽勸也是無用的,否則外祖家這檔子事就不必非鬧到公堂不可了。不過幸好是發生在京城,天子腳下,這男女平等執行得最是嚴苛,還能在公堂上占占上風,對這種觀念打壓打壓。”或許那大人也并非真心實意地覺着男女平等,只是畢竟,這是天子腳下,凡事都得按照天子的意思來。
“真要說起,若是在我原先那種地方,也再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蔣離知道葉清月指的是什麽,當下便有些後悔觸動了她的傷心事,有些後悔,面上紅了紅。
葉清月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便道:“無事的,那本就是我所經歷過的,提起也無妨。說起來,那地方別的都錯了,這觀念倒也還算不錯。”
可是別的女孩子呢,她們本也是很好的人,本也可以更好地展翅翺翔,卻被人剪了羽翼,像大嫂這樣幸運些,還能上得戰場的女子也都不免會受那傳統的生子觀念束縛,所以,當真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