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1)
-01
南石古城的夜晚還算安靜,九月份是旅游淡季,周邊沒生意的客棧早早就關了門,只有幾家大客棧亮着燈。
趙知陵拖着行李箱到客棧,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房間在二樓,洗完澡已經精疲力盡,卻還是沒有睡意。
陽臺是露天的,她坐在搖椅上吹風,昏昏沉沉的腦子清爽了不少。十點多了,閉上眼,只能聽見客棧的假山流水聲,還有隐隐的花香。
客棧老板娘接到她的時候,好奇問道,
“是來旅游的嗎?”
“不是,來上學。”
“噢噢,我就說嘛,看你不太開心的樣子,還以為是來旅游散心的。”
“沒有啦,只是有點暈機。”
趙知陵沒敷衍,暈機是真的。
從g城飛到y城要兩個小時,y城海拔兩千米左右,她有輕微高反,每次返校都會在客棧休息一晚。
老板娘說的沒錯,從二樓陽臺往西剛好能看到雪山。
寂月,雪山,在夜晚還是凄清了些。
對面客棧漆黑一片,她習慣性摁亮屋裏所有的燈,開上一夜,仿佛這樣才能有一些安全感。
燈光從半掩的門裏溢出來,照亮并不寬敞的陽臺。
搖搖晃晃中睡意終于襲來,她索性窩在搖椅裏睡去了。
隔壁陽臺上也坐着一個人,沒開燈,男人的身影淹沒在黑暗裏,只有時明時暗的一點火光在閃。
周嗣白剛結完一場民事辯護,就飛來了y城,累但沒有困意。破天荒點了支煙,他沒有煙瘾,只是單純疲累,才抽到三分之一,聽見旁邊陽臺傳來開門聲,幾乎是下意識将煙頭摁滅了。
女孩坐在搖椅上,夏季睡衣短,勻稱細長的小腿随着搖椅輕輕晃動,灰暗的月光下,莫名多了一絲隐秘的暧昧。
周嗣白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黑暗中,他的耳根有些發燙。
等他再看時,女孩已經窩在搖椅裏睡着了。
他終于站起身來,幾乎沒有一絲聲響地走回屋裏。
而他入睡前最後的意識居然是——
“那樣睡……會感冒吧。”
“阿嚏——”
趙知陵醒得很早,準确說是被冷醒的,雖說y市是避暑的好地方,但是晝夜溫差大。等她回到床上再睡醒剛好八點。
“早啊,小美女。”
老板娘很熱情地打招呼,手裏端着一碗米線,在餐桌上擺放碗筷,“來得剛好,早飯放這裏了。”
吃飯的大廳人很少,一個巴掌數得過來。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外面日光很強,狹窄的街巷幾乎沒有游客,趙知陵拖着偌大的行李箱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格外吃力。
南石古城北門,一輛黑色轎車短暫地停了一會兒。
魏衡得知周嗣白今天到,特意開車來接,“去學校還是律所?”
周嗣白一直看向車窗外,“先去律所。”
“看什麽呢?”魏衡順着他視線往外看。
古城門口站着一個女孩,看樣子是在等車。
他收回視線,靠上座椅,
“沒什麽,走吧。”
……
趙知陵到宿舍簡單收拾了一下,感覺腦袋越來越重,嗡嗡的疼,課程表顯示晚上還有一門公選課,便打消了補覺的念頭。
寝室是四人寝,但這學期只有她和另一個舍友——祝熙月,剩下兩個都是已經實習的學姐,基本不住宿舍。
Y城日照長,傍晚六點多太陽光依舊刺眼。趙知陵卻一陣陣發冷。
祝熙月陪着她來上課,順便複習要補考的科目。
因為來的遲,她們只能坐在階梯教室後排,趙知陵一摸挎包,發現沒帶眼鏡。
她又有輕度近視。
“不是說你們刑法學老師講得挺好嗎?”她看到祝熙月攤開的講義,密密麻麻的“某某罪”“某某刑”。
祝熙月學法,這學期在準備法考,偏偏刑法挂了科,一時之間搞得焦頭爛額,憤憤道,
“是啊,馬上你就看到他了。”
趙知陵選到這門課純粹是無奈之舉,選課截止最後一天她才想起來,只剩下《法理常識》還有名額。
……
“周老師來了……”
教室裏突然一陣嘈雜。
趙知陵也朝講臺看去——
這位“周老師”個高腿長,身形挺拔,穿着簡單的淺色襯衫和黑色長褲,操作電腦前解開了襯衫袖扣,挽至小臂。
看不清臉,只覺得舉止投足間都透着一股矜貴感。
ppt上列了一行大字——法理常識。
字裏行間透着無聊和枯燥……
離上課還有幾分鐘,她眼皮越來越沉,趴在桌子上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Y大在每節課前要求師生互禮,教室裏的學生雖然來自不同學院,但也迅速起立鞠躬問好。
祝熙月推了推趙知陵,
“醒醒,上課了,周老師往這看呢!”
趙知陵這才驚醒,猛然站起來,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穩。
周嗣白看在眼裏,她唇色發白,面容疲憊,明顯是忍着不适來上課。
手上一用力,剛拿的粉筆被他折斷。
他拿起其中一截,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他的名字。
“我叫——周嗣白。”
趙知陵看不清黑板,不知道是哪三個字,趁他背過身去,拿出手機拍了張照,放大。
字很好看,是她喜歡的行書體。
剛說完,就有男生接茬,
“周老師,我們都知道你,不用介紹啦。”
“法學院最帥的刑法講師嘛!”
“周老師,聽說你今年28歲已經是律所高級合夥人了!”
……
教室頓時喧嘩起來。周嗣白也不惱,提高了音量,
“不管什麽時候,自我介紹還是必要的,在座的也不見得都認識我。”
他環視了一圈,目光落在後排,教室裏聲音也漸漸消下去。
趙知陵強撐着眼皮,雙手托腮看着講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講臺上人的目光時而落在她身上。
該不會是剛剛睡覺被記住了吧……
“你發燒了啊。”祝熙月看她一直伏在桌子上,伸手摸了摸她額頭,溫度明顯不正常。
終于捱到第一節課下課,發着燒她也不想硬撐,祝熙月跑去幫她和周嗣白請假,她就靠在走廊上等。
不一會兒,周嗣白緊跟着祝熙月走出來,手裏還拿着件衣服。
走廊上燈光暗,周嗣白走到她面前,距離不過一米,趙知陵直起身,看清了他的臉。
不是一眼驚豔的濃顏長相,相對于俊朗的五官,周身散發沉靜內斂的氣質倒是更勝一籌。
逆着光,他眼底有些晦暗不明,或許是由于職業關系,眼神裏多了一分無言的審視。
“晚上風大,穿着吧。”
周嗣白聲音不大,相對于剛剛課堂上的聲音,明顯多了點柔和。
看到她下身穿的短褲,眉頭不易察覺地一蹙。
“謝謝周老師,不用了,宿舍很近的。”
他就知道會被拒絕,直接抖落開衣服,朝前半步,披在她身上。
趙知陵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剛好落入他的外套裏。
“下次上課帶來就行。”
沒等她反應,就轉身進了教室。
趙知陵看着身上的西裝外套,聞到一股隐隐的茶香,還混着一絲苦味,或許是咖啡,剛剛他朝她走近的那半步,居然沒有想象中的反感。
到了校醫院輸上液,她把外套脫了下來疊放在腿上。因為高燒,渾身乏力,歪着頭昏昏欲睡。
祝熙月因為社團任務被叫走了,輸液室只有她一個人,玻璃窗開着,夜風很涼,只好又抖開外套蓋在身上。
周嗣白下了課經過校醫院,透過輸液室的窗子——趙知陵蓋着他的衣服,頭歪在一邊睡着了。
他放輕腳步,将通風的玻璃窗關上才離開。
與三年前相比,她幾乎沒什麽變化,頭發随意地挽在腦後,額邊垂下幾绺碎發,襯得她骨相愈發優越。
只是那時在走廊上,看向他的眼神裏多了一些疏離感,尤其是當他靠近的一瞬間,眼底還有一閃而過的驚惶。
看來,她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周老師,又來買護嗓含片啊。”
值班的醫生認出他,打了聲招呼。
他應了一聲,買下一盒羅漢果含片,盡管家裏還有很多。
……
一周後,祝熙月補考結束,沒再陪她去上課。
趙知陵會特意避開人流高峰期提前走,經過停車場時,周嗣白停好車出來,他今天換了件深藍色襯衣。
她戴了眼鏡,一眼就認出來,小跑着追上去,
“周老師!謝謝你的衣服,已經幹洗好了。”
周嗣白接過衣服,看了她一眼。
鼻梁上的黑色細框眼鏡,讓她看上去多了幾分乖巧。
今晚臨時要去見一個證人,他只得請了別的老師代課。
“你叫什麽名字?”
他把手裏的文件袋遞給趙知陵,穿上了外套。
上課用的點名冊,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名字,現在一臉坦然地明知故問。
“趙知陵,知識的知,丘陵的陵。”
“幫忙把這份文件交給今天的代課老師。還有——”
他擡了下手臂,眼底帶笑,
“這不是什麽高檔西服,沒必要幹洗,倒像是我占你便宜了。”
趙知陵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有一瞬間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