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2)
-02
g城參橫街有一條香樟大道,因為處在老城區,許多建築還保留着民國風格,紅磚牆體和青郁的樟樹相得益彰,老式路燈一到晚上就散發暗黃色的光,年代感撲面而來。
既白事務所就夾雜在這些建築中間,周嗣白剛來時,身心都會莫名的沉靜。
六月的雨說下就下,毫無征兆。
周嗣白撐着傘從律所出來,香樟大道上空無一人,雨夜下的參橫街就像是回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靜谧而莊重。
不遠處的公交站臺上站着一個女孩,似乎是在躲雨,他稍微走進才看清,已經淋濕了半個身子,電動自行車停在雨裏,車籃裏的書掉了一地。
趙知陵沒有帶傘的習慣,更別說穿又悶又重的雨衣了。
期末考這幾天,她會把平時用不到的書和練習冊帶回家,誰知道半路下起雨來,雨沿着頭盔打在她臉上,車頭一個不穩,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胳膊肘擦到地面,一陣刺痛,她扶起車後,只能先跑到站臺裏躲雨,借着路燈的光,胳膊上已經破皮流血,膝蓋也隐隐作痛。
她摘了頭盔正要去拯救掉在地上的書,發現已經有人撐着傘幫她撿起來放進車籃裏了,那人立在她車旁邊,似乎是有意為她的書遮雨。
趙知陵沒戴眼鏡,路燈的光也不明亮,只看出男人的個子很高,穿着量裁得體的襯衣和長褲,身形挺拔。
她想,這人或許是隔壁商業區的賣保險的,老城區這片很少看到穿這麽正式的。
周嗣白低頭看着練習冊封皮上“趙知陵”三個字,已經有些花了,字如其人,都很好看。
“謝謝你啦!”
她往燈光下走了走,向他道謝,笑容明淨,絲毫沒有淋雨的惱火。
就在那時,雨停了。
車座上全是雨水,男人遞過來一包紙巾,“擦一下吧。”
那只手幹淨修長,還有隐約凸起的青筋,如此潮熱的天氣,他穿的長袖襯衫,袖口扣得嚴嚴實實,手表表盤映射出橘黃色的光。
“不用,反正已經淋濕了。”
趙知陵擺擺手,灑脫地拒絕,随即擰開把手,疾馳而去。
周嗣白望向女孩的背影,笑了笑,心底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收起了傘。
香樟樹梢的雨珠滴落在水窪裏,泛起一圈漣漪。
……
既白事務所也算是g城小有名氣的律所之一,周嗣白法碩畢業後就進到這裏實習。
“小周,這個案子交給你沒問題吧。”
“放心吧陳律,委托人很信任我。”
這是陳律交給他的第一個案子,一起再常見不過的熟人電信詐騙案,涉及金額十萬餘萬元,對一般人來說不算小數目。
委托人趙澄明是一家家具公司的老板,第一次在律所見面就很熱情的和他握手,
“周律師年輕有為啊。”
趙澄明完全沒有因為他年輕對他能力産生質疑。
随着庭審時間臨近,他必須和趙澄明核對一下庭審材料。
“趙先生,您現在方便過來律所嗎……好……那我過去。”
周嗣白趕到了趙澄明公司辦公室時,他還在打電話談生意,就在門外站了一會。
公司不大,辦公室和接待室挨着,通過玻璃門能看到裏面的一切。
正是中午十二點,除了空調的運作聲,還有震天響的蟬鳴,以及——清脆的鑰匙碰撞聲。
走廊盡頭,女孩抱着一箱書,小拇指勾着一串鑰匙,額邊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轉身要進接待室。
她騰不出手開門,“爸——”
沒等她喊完,周嗣白徑直走過去,替她推開了門。
趙知陵只看到撐在門上的手,莫名有些熟悉感,袖口依然扣得很嚴實,半露的表盤,以及由于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她下意識想要回頭看看是誰,但手上的重量不允許,
“謝謝。”
或許是客戶吧,她也沒想太多,下午還要考試,得趁着中午抱會佛腳。
她的高中離家還有段距離,為了午休多睡會兒,都是在接待室沙發上将就。
高中生睡眠嚴重不足,基本給個地兒就能睡過去。
趙澄明雖然在門口挂了個“接待室”的牌子,實際上沒幾個客戶在這談生意,久而久之就成了趙知陵午睡的地方。
“周律師,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跑一趟。”
“沒事。”
趙知陵抖着衣領,站在空調前吹冷風,轉頭看了一眼,見有人進來,自覺坐到角落的書桌前。
那一眼,極其潦草,仿佛只是确認有人來了。
“我女兒,小孩子慣的一點禮貌都沒有,”趙澄明見他愣了一下,解釋道,
“阿陵啊,睇到人也唔知打招呼,叫哥哥好。”
周嗣白認出來她,看着女孩不情不願的背影,替她解圍道,
“趙先生,先核對材料吧。”
也許是正值午休時間,周邊的工廠都安靜下來,只剩下蟬鳴。
趙知陵翻了兩頁數學錯題集,困得不行,把本子扣在頭上遮光,順勢趴着睡午覺。
周嗣白餘光瞥見,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表盤上時針靠近兩點,沒記錯的話,g城高中下午兩點上課。
趙澄明回頭一看趙知陵還睡的正香,厲聲一喝,
“趙知陵!再瞓,下晝考試要遲到了!”
趙知陵被驚得一抖,蓋在頭上的書慢慢滑下去。
他看着,嘴角挂上一抹笑意,又在趙澄明轉過來時趕緊低下頭,面色恢複正常。
究竟是夏日的心本就浮躁,還是別的什麽……24歲的他,還不得而知。
最終,他把那一刻的心動歸為日常情緒起伏的一種。
……
九月下旬,y城的雨季,也是最難熬的,雨滴滴答答下個不停,陽臺上衣服晾了一個星期還是潮潮的。
趙知陵看着窗子外面的雨開始犯愁,明明下午那會兒已經出太陽了。講臺上周嗣白的聲音漸漸遠去,她又走神了。
晚課下課的學生們總是很積極地沖出教室,幸而明華樓夠大,倒也不至于擁堵。
等學生走的差不多了,周嗣白才往外走,雨還在下,他忘了帶傘。
跟他一樣等在教學樓門口的還有趙知陵。
教學樓走道的聲控燈一盞一盞熄滅,只有門前的路燈亮着。
“怎麽不讓舍友送把傘?”
趙知陵沒注意到身後的周嗣白。
“雨不大,不好麻煩她,周老師……也沒帶傘?”
周嗣白點點頭,往前一步,站到了她身側,即使隔着一米遠的距離,趙知陵還是無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
他發現,只要稍微走近,她就會相對後退一步,仿佛是一種應激反應。
“第二節課你一直在走神。”
她有些尴尬地撓了撓頭,一時之間不知道回什麽好。
整棟樓似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還有無盡的雨聲。
沒一會兒,有人撐着傘朝他們走過來。
“周大律師,下午是不是讓你出門帶把傘。”
來人一身正裝,聽語氣和周嗣白很熟稔,
“要不是正好在附近見客戶,你今晚就睡這吧。”
給他送完傘後,那人又匆匆離開了。
周嗣白撐開傘,偏頭問她,
“先送你回宿舍吧。”
“不用——”
“天氣預報顯示一小時後雨才轉停,再感冒我可不批假了。”
趙知陵做了一番心理建設,才慢慢走到他傘下。
确實是有點冷,宿舍不遠,路上也沒什麽人會看見說閑話,再推脫倒顯得她矯情。
她雖然在傘下,還是離他一巴掌的距離,周嗣白只好把傘往她那邊傾,
“傘不大,再不靠近點,半個肩膀都要淋濕了。”他聲音懶懶的,卻沒有責備的意思。
“……不好意思。”
她朝他靠近了些,胳膊輕輕撞了一下他的手臂,一觸即離,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比她高得多的體溫。
沉璧湖是趙知陵回宿舍的近道,因為下雨,湖面上漲了不少,經常會有青蛙、蟾蜍跳到岸邊小路上。
趙知陵最怕這兩樣,一直盯着路面,直到岸邊的雜草裏突然爬出來一只蟾蜍。
她呼吸一滞,心底驚呼一聲,肢體卻不受控制,條件反射抓住了旁邊人的手臂。
周嗣白低頭朝她看去,她整個人都貼在他身側,冰冰涼涼,手還緊緊抓着他胳膊,連帶着傘也一顫。
一只蟾蜍正橫行在路上,他了然。
“蟾蜍而已,別怕。”
他穩了穩傘,安慰道,仿佛是在哄她,嗓音低低的,在雨夜裏更顯醇厚。
趙知陵冷不丁被吓,心還在“砰砰”跳,手心冒了一層冷汗。
“嗡——”,周嗣白的手機響了。
他的手機裝在右側口袋,此時右手正撐着傘,便把傘遞給她。
“……可能冇時間返去,案子要二審。”
“……唔使擔心啦。”
周嗣白邊走邊說,趙知陵比他矮一個頭,舉着傘有些費力,怕他再淋濕,有意往他那邊靠。
他察覺到,換了只手接電話,又從她手裏接過傘。
“周老師是g城人?”
“看起來不像嗎?”
趙知陵沒好意思說,因為他普通話講太标準,确實聽不出來口音。
……
宿舍樓下還有三三兩兩的情侶,你侬我侬,難舍難分。
趙知陵怕被別人看到,小跑兩步,跑出傘下,朝他揮了揮手,
“謝謝。”她特意省去了“周老師”。
周嗣白在心裏重複了一遍,三年前的雨夜她也是這樣對他道謝。
雨已經小了很多,他理了理被女孩抓皺的襯衫衣袖,眉眼漫上一抹笑意。
不遠處的停車棚裏有男生彈唱頗有年代感的情歌。
不太标準的粵語,卻格外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