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要有所追求
煙岚陷在沙發中,任由身下綿軟的織料将自己團團包裹。
投射在牆壁上的屏幕開着,不同頻道的視像與聲音相互重疊在一起,嘈雜而紛亂,四面的燈明亮得連任何角落都照到,恒溫與各式調控裝置都在運作,而門與窗戶緊關,形成一種密閉的空間……整個起居室都充斥着光影與聲音,卻還是靜寂得讓她發抖。
什麽時候開始的?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然開始恐懼起這個世界?
她還記得那片宇宙,那讓她驚惶無措的、美麗又深邃的宇宙……可究竟發生了些什麽呢?忘記了,一時記不起來了,那就不用想了,可為什麽……為什麽,每當隐隐觸碰到那些記憶的時候,她的心中會是這樣恐慌呢,那種無路可逃的絕望。如網縛般死死纏繞無處歸去的崩潰。而那烙印,就刻在她的靈魂中,那樣清晰又模糊地灼燒着心髒,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關于自己的存在。
所以想要逃避,想要遠遠離開。混元正道是她的救贖,當年她簽下了那份不公平到等同自虐的合約,卻從來想過會後悔。漫長的時間裏,她就停駐在那個虛拟的世界中,甚至以為自己可以就那樣沉溺其中,可虛幻總是虛幻,她總還是要回到這現實裏面,面對這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空虛。
那時候她回到母星,在這裏住下——可待了這麽多年,除了對于地球的歸屬感之外,仍舊不曾讓自己安心下來。仿佛還是進入陌生地域時的局促和不安,小心翼翼地試探,一直都那樣小心地試探着。每一回都習慣性地讓身邊各種儀器都運作,借着聲音與視像的熱鬧試圖讓自己放松下來……她缺乏安全感。
是的。缺乏安全感。
可這都是為什麽呢?煙岚把腦袋埋進柔軟的墊子中,長長的發披散下來,遮住了所有的視線,近乎蜷縮的姿态,明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會覺得有幾分坦然。
似乎她最近一直都在問為什麽,可偏偏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她。
她應該回去的,回到游戲中,每當這種時候她總該是整月整年待在虛拟世界中不出來——那個世界接納她,包容她,不會讓她産生任何自己被排斥的感覺——可這是第一回,混元正道拒絕了她。為什麽需要測評?測評結果又有什麽不對?可還是不會有人給她答案。
煙岚覺得冷,再暖熱的室溫還是冷得發抖,就像她覺得安靜,這樣嘈雜的熱鬧之中還是靜寂得只能看到自己。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一直找不到答案,難道是走入了誤區?可她連自己想問什麽都不知道,就算有誤區……就算……
明明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想要逃避……明明就是……自己……逃……逃避?!
煙岚猛
然間睜開眼睛,心髒似乎被什麽橫沖直撞的時速極高的東西重擊般,劇烈地收縮——她維持着安靜得近乎詭異的沉默,若非還能呼吸還能心跳,連她都以為自己只是一具屍體——以一種略帶審視的目光凝望着周身的一切。
一寸,一寸,用力地掃視過去,傾盡生命般地用力!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們般認真而細致!
身體接觸沙發面,柔軟而細嫩,緊握着手時,會感覺到敏銳的痛楚,這呼吸幹淨,卻帶着母星特有的無法被消除的些許污染味道……如此真實。如此真實。
可是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了,面情中布滿了恐慌,連牙齒根處都在戰栗——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物般。
煙岚猛地拉過功能板,輸入命令,然後向門口奔跑過去。
門自動開啓,沒有經過任何過濾的原生态的地球空氣撲面而來,可她奔跑的姿勢卻硬生生停止——再一步,就能跨出去,而她的雙腳卻違反思想命令地,停在了門裏。
她呆呆望着門外,綠色的植物,平坦的道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啊,為何忽然地,就覺得恍如隔世呢?一步的距離,就一步的距離——她站在門口,睜着眼,懵懂又無助地望着腳下。
我想出去。她對自己說。
然後她跨出了一只腳。平靜地,就那樣跨出去了。停了停,加上第二只腳。
嘴唇顫抖地,回頭看了一眼,又驚慌地擡起頭,望了望天空,她忽然匆忙地邁下臺階,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追趕着她般,不斷地向前奔跑,拼命地跑着,跑出院子,沿着下山的路一直跑,一直跑。
蔥郁的灌木叢開着嬌妍的嫩色小花,綿延鋪陳,遙遠的地方似乎隐隐傳來蟲鳥的鳴聲,道路蜿蜒向前,仿佛永無止盡。這裏是離最近的都市都隔着數百公裏的郊野,沒有現代化密集建築群,沒有灰蒙蒙永遠不見天日的光學煙霧,她似乎能感覺到星球的心髒跳動的聲音,透過那些植物清晰又靈動的交流。
煙岚跑到精疲力竭。喉嚨仿佛被撕裂般疼痛,兩眼幹澀得難受至極,所有的力氣都像是從身體中抽空那樣,連維持站立都覺得艱難。
驀地回頭看去,半山腰上的別墅,在視野中變成一個覆蓋着草木的朦胧的影子,好像那樣遙遠,那樣遙遠——她不懂這種感覺是什麽。
就像有什麽東西被從胸口中活生生剝離出去,換來的卻不是空虛,而是一種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堅定。似乎,冥冥中就有什麽東西忽然地踩實了,跟她的兩腳真實地立足于這地面一樣。
她曾天長日久地待在明月鄉跟沉夜山莊,所有人都認為那是她的牢籠,而她只是習慣了,習慣了,習慣到連有所改變都覺
得難以忍受——她不覺得那樣是束縛——但若是以別人的眼光來看……那就是困着她的牢籠。
可真正的牢籠——究竟是什麽呢?
煙岚捂着胸口跪在地面上,垂下頭,淚如雨下。
冥冥胸腔中沒有傷心、疼痛、又或者別的能導致一個人哭泣的理由,可淚水就是制止不住,制止不住流下來,好像要把身體內積聚的所有的水分都流幹淨。
可是她不明白啊,不明白的始終都不能明白啊。
煙岚擡頭看着天空,呆愣愣地望着天空,直到面上的淚水全部幹了,終于冷靜下來,思索了好一會兒,低頭按下手腕上的通訊器,無數綠色的透明超薄晶體方塊從通訊器上彈跳出來,漂浮在她身前,她組裝完畢,然後輸入一連串的指令。
沒過多久,智能機器人開着懸浮車從後面趕上來。她上車,調出操控板,看了看路線最終什麽都沒有設定,拉回去,直接聲控:“最近的聚居地。”
去看看,那些建築,那些人,那些事物,那些她一直以來試圖并且遠離的東西。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這樣是想做些什麽,只是模糊的直覺在那裏促使着她,這樣前進。
走得越遠越好,走得越遠越好。
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找到一切的根源,她已經忘了為什麽,那便去找原因,就像害怕,也總要找到害怕的源頭,哪怕再一次重複苦難的經歷。
就算,明明是那樣的累……
她的心髒中似乎有一個最高級別的指令,從靈魂中傳達出來的指令,奔跑的時候她曾那樣清晰地感受到,不停地奔跑、奔跑,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遠在天涯,她想要抓住,但一停下來,又失去了它的蹤影。
她想找到它,找到它!
走得再遠一點吧。煙岚這樣想,去地衛十一看看吧,離地面最近的一顆人造衛星,新的太空城市,太空,她一直想要逃離的宇宙……她回頭想看一眼半山腰上的別墅,視野中卻只有青山蔥郁明翠,連個黑點也已經不見了。
這似乎觸動了什麽,心境依舊平靜如水,可是眼淚又淌下來。
為什麽呢?她又一次這樣自問。
沒有誰會回答她……她只能自己去找答案。
※※※※※※
深藍行星。黎明島。
整個東方區域都處在沸騰狀态。平時無論白天黑夜都已經是燈火通明了,今日更離譜,張燈結彩就算了,開的燈全轉紅色,不管是外面還是裏面,望過去就是紅彤彤一片,刺眼至極。
人控部門的狂歡被無限期推遲,因為所有人幹勁十足,加班趕點硬賴在工作崗位死活不肯走開,如此敬業要放在以前,或許還會把幾個負責人感動得熱淚
盈眶,現在就覺得着實礙眼,一串數據翻來覆去分析個幾十遍幾百遍還不嫌膩味,一列代碼抽絲剝繭對比個幾千幾萬遍仍舊不覺得厭煩,有事沒事在走廊上瞎逛就想着溜進混沌……不知道現在正處于緊急狀态嗎?!
老實說,由不得他們這樣興奮。多年來始終沒有進展的研究出現了劃時代的突破,這是全體工作人員背負着衆多質疑與指責硬撐着走到現在的唯一的安慰。那樣可怕到逆天的計劃,輾轉多年才得到真正實行的機會,整個聯邦為之動用了大量的資源,卻仍舊不被人看好,連自己人都或會猶豫,一年一年過去,面對着沒有絲毫成果的研究,那恐慌與疲憊就越來越強烈——或許,再那樣繼續下去,不久之後連黎明島都會選擇放棄——可正是那一個小小的轉變,讓一切質疑與指責都如海市蜃樓般被蒸發殆盡,聯邦的命運,也就緊扣在此。
這是奇跡!屬于銀河系的奇跡!
中央工作室底層會客大廳。這裏已經延伸進海域,透過高強度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美麗靜谧的星子海。尋常冷冷清清許久不曾動用過的廳堂,今日聚集了深藍直屬的最高級別領導人,卻無一例外,全是一身軍服,肩章顯示,軍銜最低的都是聯邦少将。
可是,坐在首位的,恰恰是其中最年輕的、軍銜最低的那位少将。
“聯邦方面已經下達了通告,但最高指令的所有權仍在深藍,我的提議是,在最終結果尚未出來之前,不允許做任何額外的、幹擾核心部門的運作。”
“附議。深藍直屬軍部,既然之前黎明島的一切運作都是軍部出面,現在的局面,自然不能由着別人進來分一杯羹。”
“附議。但是在保證深藍的利益基礎上,可以适當加大籌碼,換取我們要的東西。”
……
“關于蒼穹那邊的回複有什麽補充?這次交流,帝國來的團隊定還是引導者大人——照情況軍部總要出面,我們雖被獨立劃歸開,但深藍承的情卻是不能不回報,畢竟,‘虛無’的對于我們的價值實在是太大。”
“我看過內部初稿。母星方面為那位大人建議的行程已經初步拟定,剩下的需要遞上去由帝國方面作最後的删改和決定。我認為深藍可以無條件提供地衛十一,畢竟那位大人想來總是要去地球看看的。”
“附議。那位大人一向對閣下的故土情有獨鐘——說來,這次的研究成果也是出在東方區域,那片土地,還真是神秘之至。”
……
這邊的議題還在一項一項進行着。秩序平緩,有條不紊,每個人的聲音都像是經過某種特定儀器處理過一般,因為男女老少的區別,音質不同,但卻是相差無幾
的速率與輕重,而且又認真嚴肅無比,聽上去難免有些怪異。
然後忽然一聲清脆的鈴聲傳出,正在發表言論的那位閉上了嘴巴,所有人保持一致的緘默,主座上的少将擡了擡手,座位後方作筆錄的幾位助理馬上起身,迅速整理好桌面上的資料,換上新的茶水。接着是門自動開啓的聲音。
一個颀長溫潤的男子出現在門口,簡簡單單的白大褂,面情淡淡,但即使不笑的時候還能覺出幾分溫柔。
九歌擡頭看到一衆頭銜大到要吓死人的老頭和中年人,半點驚訝都沒有,表情亦無絲毫改變,只是低下頭禮拜地行個禮:“見過各位将軍。”
接着轉頭看向主座上那位,依舊是恭恭敬敬:“大哥。”
少将點點頭,冷肅緊繃的面容稍微放松:“混沌中的情況如何?”
九歌靜靜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一切順利。”
“彙報吧。”
……
※※※※※※
煙岚沒去成地衛十一,連飛船票都訂好了,通訊器接收到新消息,說測評已經通過,讓她迅速返回混元正道。
她回到家之後,還是有好長一段時間在發呆。摸摸自己的心口,覺得自己好像把握住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摸到。
但她知道的,冥冥中一定有什麽力量在牽引着她往一個方向走——她現在還不知道,但那指令就藏在她胸膛中,她遲早會知道的。
果然如她所料的,測評結果她無法完全看到。登陸天網,進入總部,取到報告看了遍,也僅僅是一些分析與建議,讓部門作出——緊急召喚她來做測評并且測評結束後還要下線等結果——的理由,透過那報告一點都看不出來。而根據主腦的異動從那邊挖消息……她想也不想就打消了那個愚蠢的念頭。
想不通便暫且不去想了。這一趟下線,雖然仍舊一無所獲,但她至少定下個也許會颠覆自己生活的計劃,在世家之争的活動完成之後,請假去地衛十一一趟。那麽多年來她的假期從未有一次用過,累積到現在極多,來回一趟約莫還能在那停留很長一段時間。
進入混元正道,直接連接上九天,站在雲端默默呆立片刻,發現一切是如此自然,連離別之後再回來的感念也不存在。
到達九天,找到主腦,總部的資料庫與主腦是共通的,多餘的話也不必說,按了按手印解除臨時封印模式,扭頭下了九天,目的地還是世家之争的主控室。
一踏進就發現主控室裏多了個人。
“呦~好久不見。”邪道BOSS笑吟吟沖她揮了揮手。
橫眼一掃,整個主控室的人控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視線向左溜一轉到煙岚身上,又
向右溜一圈到翎耀身上,小心翼翼惴惴不安——離玉跟天涯兩個稍微正常點,但離翎耀那距離之遠也有可疑之處。
煙岚表情沒絲毫驚訝,平靜地沖大家打個招呼,直接坐到翎耀旁邊給自己倒茶:“現在進行到哪兒了?”
“第五組。已經是最後一場。”翎耀随口答道,把茶葉罐子遞過去。
煙岚順手就接過來,一邊對前面工作的某人控道:“把前幾場的晉級名單調出來看看。”
衆人控的表情又被雷劈了一次。
對于這種驚訝到驚恐的表現,正邪雙方的幕後BOSS沒有任何不适應。本來麽,身份對立又不代表本身敵對,每一個覺得他們不該這麽熟稔的人控,顯然就是被官方背景中相愛相殺的劇情給洗了腦,一個人控代號01,一個02,作為最早進入混元正道的兩位,怎麽說都有所交往。
煙岚很自然地擡頭看屏幕。
作者有話要說:4.1
我們禮拜三開始放假,連着放五天,五天裏我至少會弄出三更……嗯,寫打鬥什麽的很快的,然後盡快把世家亂的劇情結束掉。
煙岚一直想找的,也就是她一生的悲哀。不過有白發的存在……于是,一切又不成問題了。
白發的身份這裏有适當透露,地球聯邦的引導者,整個地球聯邦都有欠他——還記得我說過文明階梯那會兒嗎?星球出現先行者,才能夠進入宇盟,而先行者怎麽來?是需要其他星球的引導者……嗯,這就是白發與地球一開始的羁絆所在。
PS:非常感謝“wendy667”親的長評,給我的鼓勵跟啓發都很大~長評很有料,優點缺點都很細致……而且……我被誇得很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