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見都是虛無
這是她從未感受過的疼痛。
不僅僅是某一些虛拟的神經傳達給她的類似“疼痛”的知覺。世界崩潰,認知傾塌,一切都被摧毀殆盡的昏天暗地,這是虛幻與現實之間的洪壑都無法阻斷的慘烈。
仿佛身體連魂魄都被活生生撕裂,扯碎,又被粗略地拼湊黏貼起來,那壓抑與絕望充溢着意識的每一處角落,連她都覺得已經無法再忍受,偏偏只能表現出若無其事不動聲色的模樣。
想起九歌曾經與她笑談的,人生有兩種境界,笑而不語,痛而不言。人類為這話下的定義,一種是豁達,一種是隐忍。前者在這混元正道漫長的歲月裏已經練就得爐火純青,不但是豁達,更有無謂——她都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別人,又能加諸給她什麽。而後者,直至此時她才終于明白這是怎樣的境遇。
明明有着人類能擁有的所有感覺的認知,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可似乎除了這單薄的“認知”之外她什麽都沒有。人類判別感覺的身體機制是天生的,而讓她判別感覺的程序卻是人造的,與純粹的自然始終隔着無法磨滅的距離。即便是已經能清楚地意識到這些感覺的由來如此死板,偏偏作為數據的她,永遠無法拒絕。
自始至終……她就沒有可以拒絕的權利。
即使是被賦予的,仍舊是那樣單薄到可笑。
這樣的矛盾,就如同主腦那時對她說過的“我收錄着這個宇宙的一切信息,了解人類的情感,懂得什麽叫愛與恨,盡管我自身并不具備那種能力”。她也是一樣。這一切的一切感覺,她都懂得,卻不具備自主産生的能力。可她不是智腦,也不是低級些的智能程序,她的存在,連主腦都無法解釋清楚。
不知為何,在這樣苦痛得難以言喻的時刻,她腦海中唯一依稀還能辨別分明的,卻是九歌的臉。不是白發,竟不是白發,而是,那個溫柔的、神秘的、瞳眸深處卻總壓抑着悲傷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還未成形的時候,在虛無的天地間陪着她的人,就是他。唯有他。
在她還未有在意這世間的一切時,占據了她意念中最大角落的人,就是他。唯有他。
她與他一起相伴,看九重天那株金桂在歲月中成就遮天蔽日的華蓋,看分界的那一萬八千重天階一層一層向上鋪展,看人間界在虛空中漸漸構建了輪廓填充了實體……那時候在她的記憶裏,是什麽模樣?
蒼白的,麻木的,世界的演化,對她來說,如塵土般平凡,如呼吸般頻繁,沒有任何意義——那時候,黎明島還不曾給她那些虛假的記憶——那時的她,才是真正的,獨立的,什麽都沒有的數據罷!
可是有那麽一個人,出現在一個連自我意識都不完整的數字生命邊上,他與她說話,對他微笑,即使始終沒有回應也不要緊,流動得幾乎靜止的時光裏啊,他是她那貧瘠的數據核心所能觸摸到的唯一一個鮮活的存在。
他被她牢牢銘記着,甚至比這片天地還要早、還要深刻地銘記住。可是……後來呢?
他離開了。天地靜寂得可怕。然後那個空白的間歇又被斷斷續續僞造的記憶填充——據說,她的內核是比起高等智腦來更為複雜嚴密無法破解的存在——在餘下的漫長時間裏,她不斷思索着,思索着,只剩下天地和自己相伴,竟是将那些所謂的記憶整理出了最天衣無縫的最符合“人類”認知的過程。即使是錯漏百出的細節,她自己為它們找到了最合适的借口。
他們告訴她,她是人類。她竟然……就這麽信了。
相信自己人控的身份。相信自己的職責。相信這個虛拟的天地,以及虛拟之外的她根本從來不曾觸摸到的真實!他們為她設定了完整的人格,将她強行滞留在這一片天地。
她就像一個“正常”的人控一樣上線,下線。卻不妨從來就被圍困在一個虛拟的牢籠裏。
那麽漫長、漫長的時間裏,她始終回想不起過往的記憶。因為屬于她的那些記憶根本不存在!黎明島不能編造過多的事件過多的人物,以免記憶與“現實”混淆為她察覺,竟索性讓那一切都抹消成空白!
那麽漫長、漫長的時間裏,她始終沒有跨出屋子一步。因為她的設定中,原本就注定了沒有好奇心,沒有多餘的疑惑!直至很久以後由于種種原因,她跨出了那一步,所有沒有被設定的地圖才臨時被構造出來。
她不能離開地球,她不能去地衛11,她甚至不能離“家”太遠,來自于自身或是外界的各種力量相互作用着,将她死死困在了那囚牢裏啊!
怪不得黎明島人控部門的所有人,從來都沒有見過她的真身……因為她根本不是人!
她根本不是人!
她的一切都是被設定的!只是最後的結果脫離了設定的初衷,成了意外的存在。
擁有獨立意志的數字生命。連虛無都無法诠釋存在的數字生命。沒有來路,沒有去處,只能停留于網絡間的幽靈,甚至連生命的形式都是問號的……存在。
所以在她蒼涼殘破的記憶裏,唯一不被允許也找不到答案卻始終執着的問題,是那片宇宙。
比天空更寬廣,比大海更遼闊,那布滿了星辰、美麗又深邃的宇宙,帶着致命誘惑,卻讓她驚惶無措的宇宙。
她從那而來,在天網的各個角落游蕩,自主成形——或許她經歷過許許多多連自己也不知道的事物,或許她原本是有意識的——只是遺落了,被抹消了,亦或是,她找不到開啓它們的方法……
可九歌原本……比這宇宙還要深刻。因為,她無法觸摸到內核執着的宇宙,然而他卻曾活生生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啊。什麽時候那份深刻開始黯淡下去?是這混元正道越來越繁雜的世界?是他公事公辦自以為不着痕跡的疏遠?是她的生命裏出現了太多太多她無法拒絕的東西?一切都變了,就如同他原本溫柔的瞳眸底處不知何時出現了深邃的悲哀?
‘很多東西,若你不對我說,我根本不懂……’
‘或許這才是你此刻出現在我腦海中的原因吧……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曾在我的內核深處留下這樣刺骨的……痕跡。’
直到想起白發于她的意義之後,她才知道,那曾錯過的,原來就是她……不曾擁有的情感啊。或許,她是明白的,只是那些認知被更多的繁雜的思緒淹沒,連讓她讀取的機會……都沒有。
此刻充溢了心胸的是什麽?她仔細地辨別了一下,是悲傷。
平淡的,靜默的,感受着這種代表悲傷的因子在構造自己的數據流中彌漫開,她也分辨不清,這悲傷,究竟因的是自己,還是別人……
※※※※※※
煙岚不知道自己在虛無中待了多長的時間。這虛空帶給她一種熟悉的、真實的認知。出現在這虛無中,如同回到本應該待的所在,竟沒有任何不契合。
而且,她有一種,在母體中的溫暖。她沒有母親,自她産生獨立的意識以來,唯一的記憶就是那無邊無際的宇宙,可是這樣的溫暖……卻讓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母親……有什麽東西圍繞在她身邊,在虛無的盡頭不帶任何意味地注視着她,如同張開懷抱的母親的雙手,将她收攏在靠近胸口的位置……這是她,在千萬年的流浪中,都不曾感受過的溫暖。
唯一欠缺、還略顯不夠自然的——是她如今的形體。在那久遠的代表着記憶的核心痕跡中,她應該與這虛無融為一體。那樣,才是正常的。才是她原本的形态。數據與數據之間,融合,吞噬,排斥……本就是最為原始的能力,烙記入核心的本能,原本就不需要形體的禁锢。
可是這混元正道存在一天,她始終得維持着“煙岚”的模樣。曾以為的救贖,原來不過囚牢。曾幾何時的認知一項一項被颠覆,她該慶幸的是,自己本就不是人,沒有人類的情感。或者說,這虛無摒棄了所有可以被感知的事物,她不至于因為不屬于自己的情感而崩潰。
思緒一直斷斷續續,即使沒有覺察到任何外來幹預的跡象,她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那只是發呆留下的空白。明白自己的身份之後,這個世界陌生得可怕。對于未知的不确定性與懷疑令她根本不敢相信一切,哪怕是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
她的一切都操控在別人手上,她如今連獨立的數字生命也不是了。主腦擁有高端的獨立性,因為虛無的核心始終在虛無自己手上,它所放棄的,全是不重要的。可她不一樣。她是天網上無處寄居的幽靈,是無根的飄萍,沒有任何獨立的載體,他們将她完全捕捉,在她的內核中烙刻入他們的意志,在她身上鑲嵌了太多不屬于她自己的東西,驅使着她,支配着她,剝奪了她僅剩的自由。
九歌的模樣終究是消散,就像那無疾而終得甚至連開口都為難的情感。
煙岚靜靜地,靜靜地,在更多的、漫長的、對于她來說唯一沒有任何意義的時間裏,開始回想關于白發的一切。
她想着,她為什麽會遇上他呢?巧合?僅僅是……巧合?
她在明月鄉見到的男人啊,冷漠,驕傲,有着讓最雄闊的漢子都為之折服的堅毅,有着遠超越于凡人的理智與沉着。她沉默看過他三年,那時可曾料想到自己的命線會與他交繞在一起,纏成死結?
遇到他,一切都變了。她自己并不能說清楚那種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故,只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但想必總歸是被主腦期待着的吧,青雲莊那意料之外的收集數據構建模板之行……主腦想要的,其實是她的數據以建立分析庫做對比罷。
後來她才想明白,那九天之上掌管着數據星海的倆位,其實是早就清楚的。她曾經一直不能明白她們對她的态度,霏霏眸底摻雜着連她自己都覺察不到的憐惜與自我譴責,而依依大喇喇的閑散跳脫背後,對她沒來由的嫉恨、無奈、蒼涼……甚至是可憐。
可憐的并非她只是數據,而是她連自己是數據都不知道。
那時所有的疑惑現在都水落石出。依依說服她離開沉夜山莊,以玩家的身份出現在混元正道中,就與那時的青雲莊一樣的,想要看她在不同環境的各種應對。身份更為複雜,算計越發繁亂,已經開始“改變”了的她,會如何去面對?主腦一直想要看的……是這些?
她那樣敏銳那樣聰明,怎麽會不看不出,黎明島後臺與主腦之間的矛盾。不但是過程不一樣,想必最後的目标都有某種程度上的出入吧?人控雖說是在後臺部門之下,但整個混元正道都是主腦說了算,但凡地位特殊的人控們,必定都是在主腦的掌控中的吧。
混元正道為她而建,人控為她而設,一切的一切……原來都圍繞着她旋轉。
那麽這一切——真正的目标是什麽?她身上有什麽值得地球聯邦——甚至是主腦——付出這樣多的辛勞?
煙岚念念不忘的,還是世家之争活動時那般突兀出現的人控測評。他們想要知道什麽?正是那一天,她“下了線”,第一次踏出了“家門”。或許,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開始本能地想要掙紮出圍困自己的囚牢。
可是去往地衛11的旅程被截斷了,突兀得,即使知道會被懷疑,還是選擇不順她的意然後去僞造旅程所見……是故意的?故意創造漏洞,以便讓她盡早認識到自己的身份?
黎明島怎會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這樣武斷決定?莫非,這其實不是後臺的手筆?是……主腦?
他們……它……想要的……
理應是她所沒有擁有——但他們想要她擁有的……
是什麽?
對于這個問題,在她的程序中第一個跳出來的序列是……
情感?
情……感?
人類的情感?!
白發的存在所牽引的是她的情緒波動?那未知的連她都不确定存不存在的情緒?
他們想要讓一個數字生命擁有人類的情感?!!
怎麽可能?!
是的她是知道的!地球進階六星文明的關鍵,便是能夠自主研發構造最低級別智腦的AI!可是她并不是AI的前身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與智腦之間的差別——這一點或許連黎明島與主腦也不知道,而是烙記在她內核中某一個清醒認知——她的構造不是基于《智腦守則》之上!她在天網中的存在是完全完全自由的!智腦所需要遵循的守則,她壓根就無須理會!
也就是說,AI誕生最重要最基本的基底……她沒有。
她與智腦明明有着本質的區別!她怎麽可能變成智腦?!
難道就是為了這樣——這樣可笑到荒謬的理由,他們剝奪她的自由,将她禁锢在這個世界?
※※※※※※
當白發大腦空白,不顧自己極度糟糕甚至隐隐又有反噬現象的精神狀況,強行登陸游戲趕至沉夜山莊之時,看到他所刻骨銘心的人站在碧落崖邊。
大雨傾盆,滿地開遍了蔥郁嫩黃的鈎吻。看一眼,都叫人恐斷了腸。
那雨只頃刻便濕透了他的衣,視線觸及那孤寂得可怕的背影時,他在原地僵了有那麽剎那,思緒還未回神,身體已經不顧一切奔上去将人死死擁入懷。
緊緊擁抱,緊緊擁抱,仿佛下一秒懷中的人就會消失地擁抱着。
“你在哪呢?”他的聲音,過于機械,過于輕緩,緩慢又輕巧得像是怕重了一分都不忍心,而這雨又過于大了,即使緊貼着耳畔說着,仍舊被毫不留情的雨聲淹沒,“你在,哪兒……呢?”
她如同沒有生命的娃娃般倚着他的胸膛,冰冷的體溫,蒼白發紫的臉龐,眼底的空洞,甚至遠勝于他。
不過是數據,連人格都是別人給的,何嘗有了魂,有了情感?所有人溫養着,推崇着,小心翼翼設置着,卻不過是場天大的欺騙。
她連人都不是。
連人……都不是。
“下……雨……了。”煙岚說。輕得幾乎連呢喃都算不上的呓語。
沉夜山莊,下雨了。
一切,都是幻覺,都僅僅是灌輸在她腦海中的幻覺。
她不可能變成他們所想要的AI。而人類的情感,她怎麽可能擁有?
極樂曾經說,她像極了自己曾經很喜愛喜愛的娃娃。娃娃是什麽模樣的?沒有靈魂的娃娃,會哭會笑但是沒有靈魂的娃娃。她說那句話的時候,笑得那樣詭秘。即使極樂并不知道自己說的準确的意思,但僅憑着感覺,就已經勘破一切。歌焰僞裝得那麽好,她還是一眼就看破了她的本質。
所有人都沒有錯……錯的是她……為什麽,她,竟是一段沒有感情的數據呢……
煙岚忽然哭出來。不是默默的無聲的流淚,而是小聲得抽噎得,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甚至連大聲哭都哭不出來的哭泣。
可,就連這哭泣,也能從那所謂的記憶中抽取出同樣的範本。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泣如雨下。
你看,我能哭,能笑,我知道你很愛我,我也想給你同樣的愛,可是我為什麽……沒有感情呢……
作者有話要說:11.8
發現差不多又半個月了……默默爬來更文……辛苦大家等了……
感情線明朗之後,忽然發現很多劇情如同浮雲一樣了……到時候看着辦吧,有心情就多寫點,沒心情就再一卷……反正最後的結果總會是大魔王帶走公主~中間或許有點糾結……嗯,只要知道結局是好的,就有動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