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吧甜蜜的死亡
那場雨後來淅淅瀝瀝的,一直到黃昏才止住。天上的薄雲化了雨都散盡,江中的水霧化開又是晴好,然後黃昏竟然在天邊鋪滿了霞光。
難得的一下午沒釣上一條魚,哪怕本就是閑來怡情,他這心思亂得還是過分的讓自己都有些看不過去。釣竿随意扔在亂石邊,回身抱着璎玉回小居。她歪在他懷裏已睡得有會兒了,許是被午時做的夢吓着,就算使勁回想也想不着夢見了什麽,自顧自懊惱得精神疲憊,聽了會兒雨就再睜不開眼,沉沉一覺睡到現在還迷迷登登的。
有時候他總是忍不住猜測,這究竟是不是老天爺開的一場玩笑,他懷中這個只不過是一場活生生的幻夢,或者他現在就是在夢裏還未醒來,否則,這樣荒唐的事怎麽就會給他撞上呢?
來了趟泊江桃源,去了趟孤道崖底,撿回個天大麻煩——她還未睜眼的時候,有無數種手段可以用在她身上,可他下不去手;在她睜開眼之後,他便注定完全無計可施了。一天天看着她,守着她,期待某一日,她一覺醒來,又變成高高在上睥睨凡塵的東方長老,然後他曾做的任何猶豫與掙紮就煙消雲散,可一次又一次期待的失望讓他斷定,眼前這個,只是璎玉。
那麽,是璎玉的話,一切又會是怎麽個模樣呢?
這場夢真美——美得恍惚叫他忍不住想是天賜的緣分。
将人安置在床鋪上,給她掖好被角,床腳軟綿綿的紗簾如水般淌在地上,即使是密不透風的裏間仍然能聞到些桃花盛放的甜膩香氣。
過了那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覺得,這桃花燦爛得過了分。
他應該扭頭走的。可不知怎地,就是挪不開步子。在她床前停頓了許久,默默凝視着她的顏容,視線可以一如既往冷淡,只不過……還是不一樣的。生命中像是被驟然破開一道口子,硬生生嵌入一個陌生的事物,該是會覺得突兀棘手覺得不堪忍受,卻連誰都不曾想到,它竟融合得這般天衣無縫。就如同本就是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一樣,要再強行扯走,總會是場慘烈的磨難。
如果硬要用什麽東西來形容,那就只能是幻毒。明知道那是罂粟,就算有着再美麗的外表,那還是毒,會讓人上瘾的毒,可你就是忍不住想要觸碰它,不但想摘下,還想放在自己床頭、案上,最好日日夜夜端詳也嫌不夠,貪婪得叫人想直接一口吞下去,它就再也不會逃走,也就再也沒有人能将它奪去了,直到病入膏肓的時候,你才恍然覺察,噢,原來裏面還包裹着見血封喉的毒藥,然後甘之如饴得從容赴死。
——多好。
是啊,多好。明明璎玉是這樣清淡柔軟的一個人阿,為什麽卻讓人會聯想到這樣慘烈的故事呢?僅僅是注視、就讓再堅硬的心房都控制不住被融化的一個人,不用哭不用笑,不用說話不用做任何事情,哪怕就這樣靜靜躺着,就能叫人繳械投降。
事事順着,依着,讓着,寵着,不舍得見她皺眉,說話聲重點都怕吓着她……陸離出了房門,見到屋前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桃枝,午後的雨打散了滿地落花,那繁盛至極的桃樹卻沒有任何殘枯的跡象。
她到底有什麽魔力呢?他想。從一開始的戒備直至如今的無可奈何,這樣短暫的時間,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陸離就被毀掉了。
可原來,在這泊江上建起這世外的桃源,他在這大江南北流離失所不知歸處,只是為了等到一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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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現在師兄你有什麽想法?”
赫連大少終于說服自己離開華山,無處可去,便想到某個人一定比自己慘多了,越是這樣想,越是覺得心裏舒坦。跑遍天南地北,才終于在明月鄉找到白發……好吧,事實上,能讓這貨駐留的地方也就這麽多了,要找到他一點都不難。
不過……整個華山都被他發動起來了這貨竟然拍拍屁股跑到犄角旮旯的地方來釣魚?!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明月鄉還是老樣子。總給人一種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它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的感覺。赫連大少走過青石板路面的時候,腦海裏一直閃現些抓不住的畫面,像是流光般,轉瞬即逝,并沒有成形,但絲毫不顯得意外。
在後山湖邊尋到白發。天并沒有下雨,豔陽燦爛得過了分,即使是湖邊也覺不着多少陰涼。這樣的時候,白發麻衣釣竿得坐在那裏,孤零零一個人,讓人好像看得有些許心虛?明明不久前才見着劇情裏陸離釣魚的畫面……嗯,愛好類似?都喜歡在雨中釣魚?可人家身邊好歹坐了個璎玉啊!
赫連大少蹲在白發身邊,左瞅瞅右瞅瞅想瞧出點什麽不一樣來,只是白發還是那副石頭德性。
“喂喂,這樣傻坐着真的沒問題嗎?”赫連大少小心翼翼伸爪子試圖撩撥他一下。
他會告訴白發看到陸離對璎玉動情,他滿心的幸災樂禍麽——好吧就是我不好也見不得你好怎麽着罷!看那陸離與璎玉,确确實實就是天造地設神謀化力的一對呀。
白發一動不動,也不像是在自修,大概是擺着架勢發呆。天地都靜寂,這樣一個比天地都靜寂的人無聲無息坐着,不知為何,忽然叫人感覺出幾許宏闊來。
赫連大少沒敢再招惹他,只好苦逼臉陪着他發呆。
一只鴿子撲扇着翅膀落下來。赫連大少驚異得發現裝死中的白發,在聽到聲音的瞬間眼神忽然銳利起來了。淡淡的兩道視線落在鴿子身上。可憐的鴿子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要逃跑,可是又被職責老老實實釘在原地,各種顫抖。
那種眼神……怎麽說呢,大概是關于凡鴿子必定要抓來烤着吃的某種執念吧……
赫連大少忙不疊搶先一步抓過鴿子,取下它腳上的竹筒,随手就将它放了。盯了眼卷成筒狀的紙箋,強忍住打開看的念頭,遞給白發。
白發攤開看了眼。沒動靜了。看那模樣,或許是在看系統面板或是擺弄千裏傳音啥的?
“誰啊?”他還是忍不住問。
白發維持着那個姿勢沉寂了好久,終于有動靜了。手拿起釣竿,緩緩道了兩個字,繼續撐着釣竿發呆:“白夜。”
“他尋你做什麽?!”某貨十分驚嘆。
“合作。”
赫連大少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一下,見某人甩出個冷硬詞語之後,沒有任何想要繼續話題的模樣,只好悻悻然摁滅自己的好奇心。人活到這個地步真的太沒趣了。
摸摸鼻子,随手從包裹中拿出一溜江湖日報以及日報的加版加版再加版,仔細研究各種技術分析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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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江湖總體已經呈現在玩家眼前,各種門派各種規則同樣一目了然,當道魔之争的實例已經将該概念補充得越來越完整,屬于陸家堡少堡主與魔教東方長老的秘聞也漸漸水落石出。
都說這世上惟有愛與恐懼是不能掩飾的。陸離看璎玉的眼神,誰都能旁觀出異樣。那柔軟如暖陽柳枝冒芽般的暧昧擾得春水一池輕皺,愛戀還沒有起時已有淡淡的憂傷與絕望彌漫其間。若僅僅是個言情故事也罷,并不是所有人都八卦至斯的,偏偏畫面間有意無意展現的另一種武道,那些對于天道的感悟對于武學的見解,與混元正道玩家的觀念有些出入,所以極具啓發,讓人欲罷不能。
離開桃源前,陸離帶着璎玉去了孤道峰。這是他為自己作得最後的掙紮。
昔時高聳挺峭的孤道峰如今坍圮成碎岩堆砌的矮崖,多年之後,或會有樹種灌木縱橫其上,為它渲染出另一番風景。但畢竟是此世最接近這天道的兩位劍道巅峰所留的遺址,那縱然時光流逝卻萦繞不散的武息已經彰顯出了它的不尋常。
靠近目的地時,璎玉曾用一種帶着茫然與不安的眼神,悄悄望着陸離。陸離怎可能感覺不到?但他偏過頭避開了視線。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你命中的劫數。她只要皺個眉,湧點淚,就像是有刀子一寸一寸割着你的血肉,痛徹心扉還讓你叫不出一聲苦楚。他越來越不能抵擋她的一切,意志的裂隙已經大到對她不設防,才明白,世上最悲哀的是,那樣深得戀上一個人,輕易淪陷得讓自己都訝異,卻無比清楚得知曉,她不屬于你。
她甚至不能明白你對她的愛戀。
陸離将璎玉牽到船頭,然後緩緩松開了手。這時候她已經不會因他松開手而茫然回過頭來看他了,她的視線像釘子被磁石吸住一樣凝望着山崖。
璎玉還是璎玉,依然美得那樣柔軟和緩,風毫不憐惜得吹散她的衣發,帶着沙磨般的刺痛。以往這時候,她會乖乖挨過來,睜着霧蒙蒙的眼睛小聲告訴他自己的臉都被刮痛了,然後牽着他的衣角叫他幫忙擋風……她的記憶仍舊沒有回來,但她就那樣望着孤道峰。
她的身上,竟有股與亂石堆相類似的氣息,像是冥冥中觸碰到一種極可怕領域的感覺,讓人心血沸騰的高深莫測——陸離只一眼,便為那種氣勢所驚,那無形的力量在冥冥中交彙,讓他的衣袍連着發絲都飒飒的漂浮了一下——有那麽長的時間,陸離幾乎以為她整個人都要融合進這片山水裏。
劇烈的恐慌已經讓他的雙手顫抖不已。可他還是站在那裏,看璎玉似乎與這莫名其妙的氣息交流般,和孤道峰對視。
心中那道巨大的洪壑從來沒有大到這樣無法想象的地步,他一眼就知道,那是他無法觸碰的世界,東方與連衡曾立足的地界是他還觸碰到的領域,只片刻他的衣衫便已經被汗打濕,濕漉漉仿佛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
腦海中若有似無的感悟更深,但他現在什麽都顧不上,只能這樣深深得無助得望着那個或許很快就會離開自己的人。
如果可以,他真想将璎玉困在別莊一輩子,他可以把自己的一輩子也賠給她。可他不能。
他不會去想,“若是自己沒有遇見她該有多好”這種念頭。他的後悔只會因她而起。因為就算結局再慘痛他也心甘情願——至少他遇見她了,他活了那麽多年,等到她在自己生命中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貪戀。
可現在她要……離開他了,他卻連說一句挽留都無法出口。
掌心已經被指甲刺破,血液與汗水混雜在一起,順着手指滴落下去,陸離現在很想回到船艙裏,點些安息香,然後給自己倒一杯酒。喝完酒,他又會是那個高高在上睥睨凡塵無所不能的陸離。若是璎玉真的變成了東方,他也好邀她喝一杯酒,聊聊武道,或者直接打上那麽一場。
可他的腳挪不開步子,像是受虐般一動不動——現在走,便連這最後幾眼都看不着了。
這一站,就站了兩個時辰。
清晨他沒法從被窩裏将她拖出來,便任由她睡到豔陽高照,盯着她吃了飯,在她準時想要打瞌睡之前,早早把她拎上船。輕舟飛渡一路行到孤道崖已經過了午時。現在頭頂已經紅霞滿天。過一會兒沒準還能見到滿天星子。
好歹,夕陽落山前,這一場沉默終于終結。
璎玉腳一軟差點跌到船外時,陸離在第一時間裏已經條件反射飛奔上前将她攬住。
他這才發現自己不再發抖了,因為他全身都已經僵硬如岩石。
小心翼翼摟着她,像是懷中的是一碰即碎的事物,他還是怕,怕她接下去有可能說出的的任何一個字,怕她有可能做出的任何動作。大腦像被混沌梗塞住了一般,奇經八脈都布滿了血障,所有的力量都在抽離身體,而他連去打破這樣的境地都不敢。
可是璎玉寡着嘴皺着眉頭,眼眶早就噙滿了淚。可憐兮兮抓着他的衣服。面容中,眼瞳裏,都是不知所措的惶恐——連惶恐都帶着困惑不解。
軟綿綿的骨頭一動不動站了兩個時辰,驟然回神的時候,當然會覺得疼,覺得累,她嬌嫩得連風刮在臉上都會覺着疼,這樣的折磨已經算的上是酷刑了。
……是的。她還是璎玉。
這個認知出現在陸離腦海中時,他幾乎要被狂喜吞沒。如此大開大合的情緒什麽時候在他身上出現過?可是在這次在泊江的時日裏,一一領會了個透徹。
他慢慢給她揉抽筋的小腿肚子,她眼淚就噼裏啪啦往下掉,委屈中還有些茫然,想來是方才那冥冥的牽系,一點沒在她腦海中留下印象。
陸離抱着她進船艙。幸好随身備着各種藥膏,正好用上。
她放開摟着他脖子的手,還是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襟。他微微一怔,擡起頭。
聽到她輕輕得問他:“我是誰?”
這是她多日來第一次問他這個問題。而他心中,竟恍惚有種宿命的感覺。
璎玉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可璎玉還是璎玉。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然後俯□,輕輕一吻,烙在她的眉心。
那瞬間理智崩潰,貪念瘋漲。
“陸離的未婚妻。”
他是陸離。
他覺得這是他一輩子說得最瘋狂的一句話,或者說即将做最瘋狂的一件事的預演,那些天真愚蠢一點都經不起推敲的可笑想法,在他的腦海裏橫沖直撞,就像一層紙糊的窗紗那樣,一用力就能戳穿,可是……
她信了。
※※※※※※
赫連大少拍掉系統面板的時候,下意識看了邊上的白發一眼。
或許是這一眼看得太用力,裏面的情緒藏得太過複雜,白發竟然轉過頭回望他。
視線交彙的時候,赫連大少的嘴唇微微一抖,擠出個相當難看的笑容:“師、師兄……如果……她真的是她的話……那他,會不會也是真人?”
他還是有些不明白。可是幸災樂禍之後,确确實實又是惶恐。終究還是與白發的這些交情,抵過了心中那點上不了臺面的小心思。
或許是真懂得了白發與她之間的真切,才覺得劇情中的故事暗藏着那樣深的隐患。雖然那陸離與白發的性格多有不同,但就偏執這點來說,簡直如出一轍。都是偏執狂!徹徹底底的偏執狂!
這樣的故事,如果已經發生過一遍,那她……為什麽還會與白發相戀呢?虛拟與現實?真與假?又或者,還有自己所不了解的內情?
白發收回視線,繼續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會不會呢?會的罷。
她該是這世界唯一的例外吧。唯一的。
可這又如何?
他眼見着陸離與璎玉的過往,仿佛也正面遭遇了自己曾經的癡戀。赫連會想到人性與情愛,是把陸離與璎玉當成了虛拟,把扮演他們的視為真人,這樣分得才是幹淨利落。可她原不是人啊。在數據的眼底,白發與陸離會有什麽區別呢?
白發一度為這個問題所困擾。後來他就不去思考了。認定了相戀,又哪裏需要去管着愛情如何發生!
她說要他等,那他便等。她說她會回來,那她一定會回來。
他安靜得等着,可他不是會乖乖等待的。終究要把橫亘在他與她之間的所有障礙都一一清除,連這天地都再沒法再阻攔他……才對。
陸離帶着璎玉離開了泊江。
鑒湖八百裏水天依昔,他有一場死約要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