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兇
吉賜驅車,他們先是去了義莊,後才去的斷頭臺,天寒雪滑,馬車忽地踉跄起來,賀新景手裏的茶穩穩地潑到了她的身上,連帶着寒冷的滾燙。
沈折偏頭回瞅了一眼,“大人,這次真不怪我,人太多了。”
賀新景脆脆道,“這也不怪我。”
莊虔抹了一臉的水,一點也沒慣着他,拿起杯子就回潑了過去。
“路太抖,不怪我。”
他幾乎是呆滞着感受那水貼在臉上的,眉宇都充斥着別樣的驚詫,從前倒是不知,靳游雪是這樣的性子。
斷頭臺位于西市人流量大且繁華的十字路口,也稱“菜市口”,還沒下車,莊虔就聞到了蔥花餅的香味,緊蹙的眉眼頓時消失不見,吉賜看見她走上近那被畫着白圈的形狀,解釋道:“據衙役回禀,前日五更左右有一女子在此停留,想攔截時人就跑遠了。”
莊虔無奈地看向吉賜,她該怎麽說那天發現屍體的人就是她呢?
“那女子輕功極好。”賀新景問,“死因呢?”
“和先前的死者一樣,身後插刀卻有血跡鮮血溢出,初步判斷是身後中刀而亡,具體還是要等初檢結果出來。”
“就這?”賀新景道。
吉賜垂頭,他本是走科考那條路的,現在半途跟了他來查案,懂的東西确實不多,就連死人也是第一次見,“性命戶籍人際關系那些抓緊查啊!”賀新景提點道。
吉賜點了點頭,便看見莊虔嗤笑着繞過他,在那處照着死者狀态的圈前蹲了下去,結合剛才在義莊的發現,基本上可以确定的是,這裏不是第一現場,或者說是第二現場。
沈折對她本就抱有懷疑,嘴上雖沒說,心底卻是罵了不下百次了,若不是近日根本沒有什麽進展,他家大人也不至于讓這個空談的郡主也來摻和一腳。
在賀新景看來,一個養在深閨裏的郡主,上趕着來摻和他這些遭心的案子,她必是帶着目的來的,至于是什麽,他還沒有找到,但遲到他會知道。
莊虔全然沒發現已落入別人的眼眸,只待她露出馬腳。
“不用查了,是自殺!”
響亮的聲音響起,他轉過身來,就聽見她繼續道,“仵作都說了她身上沒有致命傷。”
沈折微皺眉道,“不是我想得那樣吧?”
賀新景垂眸,“他家裏是什麽情況?”
“家裏?”沈折撓撓頭,吉賜就上前拱手行禮道,“家中只有一妻一兒,并無侍妾以及手足。”
這話讓賀新景有些意外,朝中腐敗跡象早已見雛形,近十年來更是愈發猖狂,要說減緩倒是也有,說起來還是要回到這個“春季刺客”的名號上來。
“将人帶來!”莊虔越過他吩咐道,吉賜的态度要比沈折好得多,這讓她的心情頗好了些,就連對上賀新景的臉色,都添了幾分笑意。
“從前聽聞郡主行事不羁,竟不知還有這樣的本事?”
“我的本事多了,你沒資格,也沒必要知道!”莊虔撇嘴道,“不過我承認,大人在某些方面的本事還是可以的 ?”
賀新景八百個想法擠進心尖,還沒開口,就被她搶先一步,“比如說謊!”
聽到這話,他幾乎是怔在原地的,良久才問,“郡主如何知道的?”她笑了笑,這可不好說,先前她好歹是在追月樓幹過一個月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不是?
來人是名為關娘,瞧着模樣大約三十來歲,憔悴的臉上圈了黑,手裏還牽着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兒。
“不知大人找我們是?”
莊虔打量着關娘,絲毫沒有接話的意思,他才回問,“在下刑部侍郎賀新景,這次請您過來,就是想再了解了解關于高大人一些情況?比如最後一次是在哪裏見的?說了什麽?有沒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
關娘将小兒拉近身側,撫摸着那小小的腦袋,擠出笑意道,“最後一次是三天前,他像往日一樣回來,吃過晚飯後就去書房看公文去了,沒有說別的什麽,不對勁兒的事也沒有。”
“好的,冒犯了。”
賀新景點頭致謝,就聽見莊虔語氣輕松道,“夫人确定是三天前嗎?有沒有可能記錯日子了?”
眼眸閃過一絲慌亂,莊虔快速地抓住,一步步靠近,蹲在小兒的面前,像是在看孩子,又像是在看她,吓得她很快拉開孩子,然後退了兩步。
莊虔一步步走近,“你說謊了!”
關娘長舒一口氣,質問道,“你是誰?胡說什麽呢?”
“大膽刁民!竟敢對郡主無禮?”采綠不知何時來了,碰見這場面,立馬就怼了回去。
關娘面色剎那間蒼白,手裏攥着的小兒好奇地看向她,眼神澄澈且沉穩。莊虔上前牽着她微顫的手,眼眸間閃過亮色,又快速歸于平靜。關娘手繭蠟黃深厚,絕非尋常文官之妻的手,倒像是在那些田野間勤懇勞作過的。
“早就聽聞高大人從未納妾,今日見到夫人,想要請教請教夫人其中的本事,還請夫人傾囊相授才好啊!”
她這話說得磊落,倒是讓賀新景有些措手不及,連帶着沈折也是眯起眼了。關娘像是有些被吓到,但礙于她眼神炙熱,還是謙虛回了句“郡主過譽了,本事是萬萬談不上的,不過就是因為自小認識的情分而已。”
“這樣啊!”她有些失望地轉過頭,對賀新景大手一揮,朗聲道,“抓人吧!”
不僅是賀新景愣住,沈折和采綠都面面相觑。關娘放松下來的心,這會直接提到嗓子眼了,雙眼無辜落入她的背影。
“采綠,把孩子帶下去!”關娘良久才松開孩子的手,眼眶似乎含了淚。望着孩子離開,她忽然輕松了些,“謝謝!”
“為什麽殺他?”
關娘嗤笑道,“別人都以為他對我情深義重,沒人知道那都是他裝出來的,年少時我也以為他會是一個好夫君,一個好父親,日複一日,他才漸漸露了本性,他不是喜歡我,而是喜歡那些名譽給他帶來的滿足感,至于我和越哥兒,不過就是他充當門面的棋子。說得好聽些是青梅竹馬,說得不好聽,就是我知道有這麽一個人,掀開蓋頭的那一刻,我也才知道那個名字對應的是他。”
關娘撸起袖子,露出黑白深痕,那是經年累月的積攢,單是看着就已經駭人。“那天他回來,先是對我動手,後又将越哥兒塞到水裏,我忍了太久了,我累了,所以我花錢買兇殺了他。”
買兇!丈夫!這兩個詞放到一起着實詭異,賀新景通讀不少的詭案卷宗,卻始終沒接觸過這樣的,早期他不是沒懷疑她,只是經過核實和多方面的考量,發現她根本不具備殺死一個人的能力和氣魄,更別提還要将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人來人往的菜市口的斷頭臺上了。
關娘臉上依然挂着笑,那是莊虔從未見過的舒坦,猶如雨後見過的彩虹,有過黯淡卻依舊存着光彩。采綠挑逗着的孩子全然不知現實的殘酷,紅撲撲的小臉映出了童真以及自由。
“你是從哪裏買的兇?”賀新景追問道。
“追月樓!”她冷冷道。
莊虔聞言差點沒嗆死,她打死也想不到追月樓竟還有這樣的一面,雖然知道那也是個是非之地,到底還是養活了無處可出的她,心中自然也存了些念想。
“還請将具體的情況告知我們!”
關娘瞧着遠處的孩童,心中自然多了幾分走心,“我可以具體的情況告訴你們,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斜陽下,纖影拉得齁長,與放黃的大片天空互相照着,抵消了那些夜裏無聲燃起的怨恨。
“笑啊!你怎麽不笑了?”
莊虔推搡一下身側的人,一臉曲折地笑着。如果知道關娘的條件是讓他們照顧孩子,等到孩子的舅舅來接他,他們寧死也不會從的。賀新景更是頭疼,因為此時那個初見尚且膽怯的越哥兒,現在已經在拔他的頭發了。
“沈折,派人去接他舅舅!立刻,馬上!”
“用最快的馬!立刻馬上!”
沈折頭頭也不回地離開高府,腳上還沾了不少的泥,這是越哥兒玩泥巴時故意染在他身上的。不知緣故的吉賜準備搭話,不想人一眼也沒看他,腳步走得異常堅定。
關娘羁押,昔日令人豔羨的高門大戶,自此沒落,只剩下一個年歲尚淺的越哥兒,冷冷清清的。短短兩個時辰,越哥兒已經沒有底線地揪上他們的頭發和衣服了。
“越哥兒,要不我們休息會兒?吃點東西?”
“不用,我不累!”
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那是生無可戀的神情。關娘擔心說出真相後,有人會對越哥兒不利,提出這個條件無可厚非,不過讓他們不理解的是,為什麽一定要讓他們親自守到越哥兒的舅舅來。
“今晚是走不了。”莊虔搖搖頭道。
她現在是真後悔答應跟着查案了,大不了這條命就賠給靳游雪算了,那樣還落個清淨,不像現在這般狼狽。賀新景盯着這漆黑冷寂的高府,不自覺就往她那邊湊了湊,直到他堅定地說出,“把這府裏所有的燈都點上”,她才确定他是真的怕黑。
高文德出事後,下人也盡數離去了,現在剩下的,就只有這對孤兒寡母。繁星點點的燈籠懸在房梁,庭院之間,像極了漫天的星河。吉賜帶着兩個手下從後院點燈回來,路過深水的池子,似乎看見了一個倒懸着的人,他一轉身就出手,不想那竟是一個纏了線的風筝,異常猙獰的鬼臉光是看着就已經讓人倍感不适。
“救命!”一道驚恐的叫喊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