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回來了。
依然是兩手空空。
連着好幾天,呆子上山都一無所獲,之前富餘下來的肉眼看着也要吃完了。
珊瑚爹覺得奇怪。
年前那寒冬臘月的天兒,大雪封山的,呆子都能獵到不少東西,按理說,到春天了,藏了一冬的那些個野雞啊野兔的,本該是更多了起來的,即使是沒有獵到多少,那也不該是空手而歸,還連着好幾天了!
拿着煙槍就勢在門檻磕了磕,長期被煙槍敲打煙絲熏燙的一石板上有幾個半弧狀的凹槽,顏色熏得發黑。珊瑚爹從門檻上站了起來。
“回來了?”珊瑚爹始終還是忍不住,雙手負背地走到呆子身後。
呆子正拿了葫蘆瓢舀水洗手,見他問,也不多言,“嗯”了一聲。
珊瑚爹正斟酌着該怎麽開口,見呆子還是這樣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話到了嘴邊還是生生吞了下去,開口卻變成“今兒挺早。”
呆子手上倒水動作一頓,看看周圍暮色漸起,依舊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看着呆子洗完了手,放好了箭頭,歸置好出門用的東西,拿起臨時放在桌上的弓便要往回他自己住的草棚走了,珊瑚爹實在憋不住開口道:“這兩天沒獵到啥東西?”
呆子停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珊瑚爹見他回頭,呵呵笑了兩聲道:“我瞧着家裏的肉也快吃完了……”
“爹!”
珊瑚爹回頭一瞧,珊瑚正站在廚房門口,珊瑚爹又回過頭來,呆子停了停,點頭道了句“知道了”便直接回了自己的草棚。
珊瑚爹臉上一皺,“我還沒說呢他就知道啥了……”說着往廚房走了過去,看珊瑚還站在門口,問:“咋了?”
“那個……”珊瑚回頭随意掃了眼,“鹽沒了!我這頭菜燒着呢沒空去,你幫我去地窖拿點成不?”
珊瑚爹“哦”了一句,接過珊瑚遞過來的土瓷碗便往地窖去了。
珊瑚睜大了眼深吸了口氣,差點兒就露餡兒了!
吃過晚飯,珊瑚娘兒倆扔下個亂七八糟的桌子就上雙福家遛食去了,家裏就除了珊瑚爹就剩下鐵樹和呆子,珍珠再不情願也得收拾。
初春的天兒,日頭隐入山頭便開始涼了下來,手泡進水裏依然是刺刺地疼,珍珠重手重腳,也不知道洗幹淨了沒,捧着盛水的木盆直接往門外洩憤似的恨恨地潑了出去。
“啊——”
“啊呀——”
外頭兩聲尖叫前後并踏,珍珠吓一跳,手裏的木盆都沒放下便趕緊沖了出去。
只見小寶站在門口,渾身衣裳濕了一半,落了水的藍色深得接近于黑,一雙虎頭鞋也濕噠噠地泛着水光。孩子可能也吓到了,“哇”的一聲便大哭了起來,劉寡婦從自家門前一個箭步沖上來,蹲下抱着小寶哄了兩句,一雙眼死死瞪着還站在門口的珍珠。
“你這人咋這麽毒?我知道你跟我不對付,居然對我寶兒下手,你還有沒有點良心?”
珍珠一聽也怒了,本還有點的內疚瞬時散盡了,回道:“你哪只眼睛見着我故意的了?人往門口潑水,你家小寶站在我家門口幹啥?自己不看好孩子這會兒還想賴上我了?”
劉寡婦聞言猛地站起來,邊走過來邊指着珍珠的鼻子罵:“你個小賤蹄子毛都沒長齊就敢這麽跟我說話!還真是稀奇,咋你娘生了你姐那樣兒的還能生出你這樣兒的?人雙福看不上你也是你活該!”
珍珠本不想跟她鬧大,可最後的一句直戳心窩子,珍珠心中警鈴大作,她咋知道這事兒的?
怕她再多說些什麽,珍珠一手甩開劉寡婦已經快指上鼻子的手,伸手想捂住她的嘴。那劉寡婦以為珍珠要打人,掙紮着往後一退步,也不知是絆到了什麽東西,整個人便往後一趔趄,直接摔坐在地上。
劉寡婦這就不幹了,扶着自己的腰開始在地上撒潑打鬧,小寶本就哭着,見着自己娘這樣,靠過去哭得更厲害了。
等珊瑚在雙福家聽到響動出來時,門口已經圍了不少人,走近了便瞧見劉寡婦坐在地上哭鬧,小寶靠在旁哭得臉都紫了,娘兒倆抱做一堆哭得凄涼,是個人看着都覺得可憐。
有人過去要扶起她來,劉寡婦卻不願意,嘴裏邊哭還邊叫鬧着:“我就是找她問問,她還動手打人!難道我家寶兒被欺負了我還不能給他出頭?我們這沒了當家的就活該給人欺負麽?嗚嗚嗚——連個毛沒長齊的丫頭都能欺負我們娘兒倆,這可怎麽活啊……”
一聲聲地叫得委屈,聽得人心口直發酸。劉寡婦的丈夫本就是個老實的莊稼人,娶了媳婦兒沒多久便被鎮上來的人抓壯丁給抓走了,小寶兒出生沒多久,前線便傳來噩耗,劉寡婦為人雖有些刻薄碎嘴愛貪便宜,可孤兒寡母的這麽些年也着實是不容易的。
珍珠自知解釋不清,剛才劉寡婦在外頭叫鬧,她實在沒臉跟她鬧着,便幹脆進了屋裏去,于是這會子村裏人圍着門口,也要珍珠出來給個說法,一見着珊瑚娘兒倆走過來,關系好點兒趕緊上前拉着珊瑚娘的手,讓趕緊去勸勸,可別再這麽鬧騰下去了。
珊瑚娘聽着劉寡婦的叫喊聲也明白了大半,走過去想跟劉寡婦說幾句,那劉寡婦見勢哭得更兇了起來,珊瑚娘手忙腳亂,讓珊瑚趕緊進屋去把珍珠叫出來。
珊瑚眉頭皺了皺,轉身進了自家門。
一進屋,珍珠正坐在炕邊悶頭不語,一雙手捂着耳朵煩極了的模樣。珊瑚瞥了她一眼,自顧自地走到門後頭,将手裏剝了半簸箕的花生放在地上,沉聲道:“自己捅出來的簍子自己去堵上,沒本事堵上就少捅婁子,沒人能老幫你擦屁股的。”
說完頭也不回,拿起放着剝好花生仁的土瓷盆便往外頭走了。
珍珠扁了扁嘴,有些委屈,又坐了一會兒,始終還是出了門。
珊瑚在廚房,看着珍珠抹着淚珠子慢吞吞地往外走去,眉頭緊了緊,珍珠怎麽看也不是有大主意的人,沒有人在後頭撐腰指點,決計幹不出販賣親姐的事來……那麽,另有其人了?
外頭傳來雙福娘大着嗓子勸說的聲音,珊瑚心中清明,呼了口濁氣,瞧見鐵樹從外頭跑回來,從院裏的籬笆穿過去,叫上雙財倆人看熱鬧去了。
楊沙村依山傍海,但讨海的人卻多于靠山的,興許是靠海更近的緣故,楊沙村裏打出來的水井也多半是鹹水,除了少有的打到淡水井的幾家外,能用淡水的也就是村裏榕樹下的那口大井和村北坡後的那條溪流了。村裏人喝的水大多是從井裏打上來的,坡後的小溪水大多是拿來洗洗刷刷的。
珊瑚家也沒有淡水井,一切吃喝用度的水都是一桶一桶挑回來的。呆子沒來之前,挑水的有珊瑚爹娘和珊瑚,自從呆子來了,一手一桶輕松得,讓人覺得不讓他挑都不合理了。
從開春以來,天兒長了些,每天吃過晚飯呆子就自覺地拿起兩個桶往坡後去打水了。今兒珍珠那事兒在外頭吵吵嚷嚷的也阻不了他,自顧自地拎起兩個桶,穿過人群便走了出去。珊瑚在屋裏呆着,聽着外頭吵吵鬧鬧也受不了,也拎了個桶,把家裏人的換洗下來的衣裳往裏一放,幹脆洗衣裳去。出門時看了眼珊瑚娘,見她娘點點頭,便也跟在呆子後頭往坡後走了去。
春來萬物生,溪邊的沙石圓卵間竄出一層細細密密的三寸草,柔韌,光澤,充滿着一切新生事物該有的一切。
冬日裏換洗衣裳少,多是好幾日積攢在一起湊到中午洗的,現下天也暖了起來,中午要下田沒時間,大嫂子小媳婦兒就大多是晚上才過來洗衣裳了。許是還早,溪邊并無人,珊瑚尋了塊被人踏洗得面上光滑的大石塊,在一旁蹲下便就着清澈的溪水洗起衣裳來。呆子在一旁站着,時而往前後踱兩步。
“你不擔水在這兒傻站着幹啥?”珊瑚老覺得後頭杵着個人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呆子。
“唔……”呆子眉頭一挑,“天黑了。”
“……”
沒開口,珊瑚轉回頭,手上的棒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衣裳,隔着薄薄的衣裳,和底下墊着的大石塊發出梆梆的聲響,和着歡騰着跑的溪流聲,顯得很是和諧。
“別傻站着,過來給我幫忙。”珊瑚招呼了一聲,呆子頓了頓,走了過去。
“這衣裳太重了,我擰不幹。”珊瑚剛才将裹了一冬的襖子都拿了出來,那襖子平日裏穿着不覺得,現在一泡了水竟跟石頭似的死沉,将手裏的衣裳在水裏上下着又漂了下水,站着拽起來時差點拉不動。
呆子一手伸過去,撈起還泡在水裏的那截衣裳,眉頭稍皺,還确實是重。本想接過來擰幹,哪知道珊瑚不撒手,讓呆子抓住一頭,自己拽着另一頭便攪麻花兒似的擰了起來,那水嘩啦啦地,瀑幕似的挂成一片水簾,水珠四濺地,珊瑚臉上發上都挂着晶瑩瑩的珠子,長長的睫毛上水霧似的,欲滴。
月色撒了銀霜似的落在四處,落在臉上,像是蒙了層過了水的薄紗,清晰得有些朦胧……
好容易将手裏的襖子擰得不太滴水,珊瑚已經手酸地有些脫力,一擡眼前頭一堵肉牆靠得有些……太近?
珊瑚似乎感受到頭頂上熱乎乎的氣息,下意識擡起頭來,呆子一張臉幾近貼上她的臉,粗重的氣息沒有絲毫芥蒂地撲在她的左頰上,珊瑚聞到一種清清冽冽的味道,像初冬的幼雪,沒有狂風的掠奪,卻點潤心尖,慢慢融化,覆蓋,流淌。
手裏擰得半幹的襖子因兩人的靠近貼在身上,初春不算薄的衣裳都能感覺到傳來的涼意。
臉刷地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