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一夜
山西布政使李國明。
李令儀對此人的印象不深。除了上次堂審湯承平,和湯承平自缢之後聽過他的名字,其他就沒什麽印象了。
這人到底跟此事有什麽關聯?
李令儀眉頭輕蹙,上前兩步道:“李國明?他為什麽要殺湯承平?”
“自……自然是……”瑤姑吐出一股灼熱之氣,“因為賬本!只有他死了……賬本……賬本就是一筆糊塗賬。”
鞭傷令瑤姑渾身發顫,出口字句也是斷斷續續的。
很好理解,如果湯承平死了,那些不明就裏的賬就再也找不到源頭。
“可是賬本上并沒有他!”
“那你們就去問他,我只是一個拿錢辦事的殺手而已!”
瑤姑咧嘴輕笑。
高翊手上稍微使勁兒,語氣森然:“少給我耍花招!”
“我是真的不知道,沒有騙你!”
瑤姑眉心打結,疼的直抽氣。
“那日你混進喬府壽宴想做什麽?”
“我那雇主……心……心大着呢,不僅想擺平湯承平,還想要高大人你的命!可是奴家在江湖,久聞高大人武功蓋世。明火執仗自認為不是大人的對手,只好試一……試這溫柔刀。沒想到……”
瑤姑被迫仰着頭,看向高翊的目光帶了三分咬牙切齒,“沒想到,高大人不僅不貪財,還是個不辨美醜的瞎子!”
說着用餘光瞟了一眼李令儀。
李令儀:??這女的什麽意思啊……
高翊倏地松開手,冷冷一哂:“來人,把她押送至巡撫衙門!大牢由我們的人接受看管,跑出去一只蚊子,我拿你們是問!”
“是!”
裴鴻羽一擺手,一旁的錦衣衛得令将瑤姑解綁,連押帶拽的送出門去。
黑魆魆的天空中,點綴着零星幾顆星子。
在這個初冬的子夜時分,用來束縛瑤姑的廊柱之後,一扇雕花镂空的房門緩緩打開,湯承平靜靜地伫立于黑暗之中。
這間廂房,正是關押湯承平的屋舍。
院外燃起的火把,跳躍的光影時不時的投射他的臉上。
誰想要他的命,他一直心知肚明。可即便心裏清楚,在事情沒發生之前,總是懷抱一絲希冀。一直忍不住在想,或許自己的猜測是小人之心,或許人心并沒有他以為的那麽險惡。
就在不久前化作飛賊的瑤姑,偷偷溜進他的住所,揮刀砍向他平日所蓋的寝被時,希冀如夢幻泡影。
幸而他早幾天被悄然挪走,不然此刻他已經成了刀下亡魂。
李令儀看着湯承平的目光,不知如何形容。是那種早有預料的、清醒的悲痛,在這個寒津津的初冬夜晚似乎有什麽東西于他目光中無聲的破碎了。
這就是她想到的,用來加快肅清山西貪腐進度的方法。
她是開了上帝視角的,她知道前次幾番審問湯承平想保的人是誰。所以深知湯承平自缢,是受人脅迫。
而當天與他見過面的,有聶鴻源,也有李國明。
或許他們二人是清白的,當天只是一次正常的審訊。
又或許,除卻此二人還有不為所知的第三人、第四人。
一切皆有可能。
暫且不管脅迫湯承平的人是誰,在得知他沒死之後,大概率會第二次下手。
所以面對滿天飛的街衢市井流言,李令儀采取的态度是聽之任之。
槐花胡同外松內緊的防守,目的就是守株待兔。
果然等待不久,就有一只雌兔迫不及待的入了網,還炸出來了一個存在感不強的李國明。
與上次一樣,正堂之中李令儀與高翊居首位。
這麽多次提審問詢,即便是現下他被革職下獄,也不曾遭受折辱,且一直保留他文人的尊嚴與體面。
這一點,湯承平對上座的兩位一向心存感激。
他坐在左側賓席,低着頭着自己的衣角。
“犯官曾多次對殿下與高大人說過,忠義難兩全。亨泰二十五年,我堅定的選擇了恩義。背棄了對皇上的忠心、對于黎民百姓的忠心,以及對孔孟之道的衷心。我之餘生,皆是為恩義而活了。可是現在,我……”
他擡頭看向李令儀二人,眼神流露着痛苦與掙紮。
自稱從“犯官”不知不覺的改成了“我”。李令儀內心根本沒有什麽尊卑階級觀念,自然不會在乎。高翊見他沉浸在回憶中,也沒有糾正他。
“我有些後悔……或許七年前我的選擇就錯了……”
七年前,李令儀咂摸這三個字回想了一下,忽然想起七年前正是他的夫人鐘姑娘難産而亡的那年。
終于到了要揭曉真相的時刻,使李令儀激動又興奮。
“提及我的家鄉,或許人人都會想到柳三變那首名震古今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市列珠玑,戶盈羅绮。”他垂首低笑了兩聲,“我家我曾經戶盈羅绮,沃甘魇肥。”
李令儀撓了撓手背,這時說什麽前世今生來啊……
“後來錢塘來了個貪得無厭的知縣。明裏暗裏多次讨要呈敬,我父親立身持正根本不屑巴結他。他便懷恨在心,以“勾結匪盜”這種莫須有的罪名将我父親下獄,不及問審便把他打死了!之後抄了我家,幸而我母親帶着我逃了出去……”
“我是最恨貪官的……”
說到此處,他有些動容。
“我四歲啓蒙讀書,曾跪在孔夫子像前,一字一句跟着夫子發誓,此生讀書做官,應當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只為天地立心、為萬民請命,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做一個清清白白的官!可是……”
“有刺客!”
“誰?!”
門外,茶茶與裴鴻羽一齊喊道。
接着,唰唰唰,拔刀之聲此起彼伏。
高翊豁然起身,一臉戒備的擋在李令儀前面。
李令儀偷偷瞄了他一眼,微微側身,透過屋門看到一片刀光劍影,十多個錦衣衛與數量差不多的黑衣人纏鬥在一起。
幾步之外的湯承平呆愣在原地。
“湯大人,過來!”
李令儀叫他。
湯承平剛走過來,高翊沖門外大聲喊道:“裴鴻羽!”
進來的是茶茶,她慣用的那把軟劍上還滴着血。
“高大人,小裴大人此刻脫不開身!”
“有多少人?”
“目前有十多個!”
十多個,不确定外面還有沒有埋伏,為今之計最安全的還是待在原地不動。
對形勢有了判斷之後,高翊點頭:“一切以保護殿下為要,形勢不對立即禀報撤離!去吧!”
茶茶問:“外頭的人留活口嗎?”
“死活不論!”
高翊盯着黑漆漆的夜,神情淡漠。
聞言茶茶不再多言,立即向外沖。
“茶茶!”李令儀叫住她,“小心!”
門檻處,茶茶微微一笑,“公主放心,奴婢把他們的腦袋割下來給您當球踢!”
咦~,她可不要!
茶茶出去之後,高翊便将門關了,以防不測。
隔絕在外的砍殺聲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停歇。
跟在她身邊的錦衣衛,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這一場厮殺,無人死亡,只有幾人受了輕傷。而那群黑衣人,除了逃走的,死了七個人。
有那種受傷沒死卻逃不掉的,都選擇了服毒,其狠絕程度令人嘆為觀止。
此時槐花胡同已經不安全了,之前的秘密關押已經失去了意義,湯承平又被送回了巡撫大牢。
李令儀等人自然也跟着去了,早把話問清楚,省的夜長夢多。
巡撫衙門的大牢是一座獨立的四方小院。
一進門,首先看到的是獄神臯陶坐像,其背後便是用來拜祭他的獄神廟。
獄神正面對着的便是一排牢房,牢房前有一對披堅執銳的兵士看守。灰牆之上,似乎印着一排白底黑字。
夜色迷離,李令儀只看到了位于光照之下的“嬉無罰刑”四字,其餘皆隐于黑暗而不得見。
府衙大牢分四大間,分別是男女牢房和男女死牢。
這是李令儀生平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對目之所及皆好奇不已。
譬如低矮到低頭折腰才能通過的、需要一推一拉才能進入的兩道牢門;譬如男牢上空挂着鈴铛的、被稱作天羅地網的銅絲網;再譬如預防越獄的、牆體中灌滿流沙的灰牆。
牢房裏氣味不大好聞,腐爛中摻雜着黴味的空氣熏的李令儀頭昏腦漲。
察覺到她的異樣,高翊頻頻側目。
素來不帶手帕的茶茶一陣瞎忙以後,也只能無力的看她。
猶豫良久,高翊從腰間掏出一個香囊遞給她。
“用它捂住口鼻,會好很多。”
難得他這麽會做人,李令儀不禁不多看了他兩眼。
手中香囊來不及多看,依稀是一只紅綢香囊,上面穗子、繡工皆屬上品。囊袋裏裝有許多香料,李令儀卻只聞出了艾草的香味兒。
湯承平被關在最深處,窄而狹長的牢房以一張張鋪着幹草的小床做界線,以木質栅欄分割出數個鋪位。
湯承平這間是空的,只有他自己。
牢房內的窗戶很小,也沒有光,到處都是漆黑一片。只有獄卒送來的一盞煤油燈的如豆光亮。
因地方狹窄,除了李令儀坐在長凳上,其餘人皆站立。
正要續上之前話題,聶鴻源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一見面不及行禮,便焦急的詢問:“聽說殿下遭遇了刺客?可受傷了沒有?驚到了沒有?”
“聶大人,我沒什麽事兒。就是刺客的屍體還在槐花胡同,大半夜的既然你來了,就勞煩你給收拾收拾了。”
聶鴻源揖手,“殿下嚴重了,此乃臣分內之事!臣這就去!”
聶鴻源剛走兩步,就被李令儀叫住。
“聶大人,先去布政使衙門,把李國明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