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6 章 讓我解脫

06 讓我解脫

屋子裏很安靜,甚至可以聽到屋外忙碌的吵鬧聲。

陳安瞪着眼看了我好一陣,似乎是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

「你說什麽?」

我重複:「我說,摧毀安安吧。」

「不是讓他陷入沉睡,是摧毀他。」

「你在開什麽玩笑?」

陳年臉色難看至極,叉着腰幾步走過來:

「Angle計劃要全面推廣了,安安是我們走出來的第一步,他是最完美的實驗品,我們還需要讓所有人看到他,怎麽能……」

「完美?」

我覺得荒謬無比,冷笑了一聲:

「陳年你瘋了嗎?他已經失控了!他殺了人!」

「那不重要!」

他忽然提高了聲音,鏡片下的雙眼是可怕的執着:

「他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所有的項目初心都是圍繞着他,他是我們對外數據展示的最佳選擇,這是多好的感情牌啊!」

「你現在摧毀他,怎麽對外交代?怎麽對公司交代?你知道我們這個項目投入了多少心血,投入了多少錢?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我太陽穴瘋狂地跳動,看着他猙獰的模樣渾身發涼。

太陌生了。

「你難道……要打算繼續用安安的數據作為Angle的母體代碼?」

話幾乎說不完整,我感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根本不敢得到肯定的答案。

「陳年……我們不是在做善事,Angle計劃不是理想國啊……」

我喘了口氣,真正确認了這些話,說出來卻仍舊需要勇氣。

「Angle計劃,是牢籠。」

「別再做了好嗎……」

他仍舊是不說話,只是看着我的肚子。

「周藝,看來你真的走出來了……」

「你忘了當初是怎麽撐過那段日子的了。」

我愣住,所有的話都噎在喉頭。

陳年走到我身邊,慢慢地蹲下身。

「你說得對,我們的做法可能會很自私。」

「但真正需要Angle項目的人,不是那些死去的人,而是活着的人,他們需要這樣的慰藉,死人是沒有感受的,或許就連他們的親人都不會在乎,他們只是需要這臺機器來幫他們走出來而已。」

他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手站起身。

「我問你,如果第一次見到安安的意識體時,就考慮到了這個問題,你還會把它制作出來嗎?」

我頓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陳年沒有再說話,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想不出答案。

那段時間我整日都活在愧疚裏,甚至想過一了百了,直到看到安安重新站在我面前。

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他的數據會一直困在這樣虛構的牢籠裏,我可能……

依舊會讓他存在。

直到我适應沒有他的日子,直到我有新的孩子。

歸根結底,我才是那個最自私的人。

離開公司的時候,我看到了李曉曉。

她坐在外面的長凳上,呆呆地像一具木偶。

我心底一陣刺痛,陳年自然不會把安安的事情說出去,但我看見她卻羞愧到擡不起頭。

「抱歉……」

她沒有反應,好一會兒才擡起頭。

「是我的錯。」

「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強迫她去參加這個項目。」

我頓住,不知道說什麽好。

李曉曉聲音哽咽,擦了擦眼淚。

「周老師,我是單親家庭。」

因為有風吹過,我安靜地坐着聽她說:

「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就走了,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我長大之後就拼命掙錢,想帶她過好日子。所以她查出癌症的時候,我吓得整晚睡不着。」

「我那時候就覺得,她不能把我一個人留下來,我一個人沒辦法生活;所以我讓她忍住病痛通過測試……」

她聲音斷斷續續,用手捂住了臉。

「我現在才覺得我錯了。」

「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她那時候那麽痛,我應該放她走的。」

「他們的生死,好像不該我們決定,我媽那麽膽小一個人,被我關在那樣虛拟的世界裏,她得多怕啊……」

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手擡起又放下。

「如果再來一次,你會怎麽做?」

這個問題下意識地問出來,我甚至不知道是在問她,還是在問自己。

她擦幹眼睛坐直,忽然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再來一次,我想讓她平靜地離開,如果很痛苦的話,如果她真的不得已離開的話,那就走吧,我一個人也可以好好地……」

我頓住,縮在袖子裏的手顫抖不已。

或許懦弱的是我們,無法坦然面對親人的離開,所以用這種卑劣的技術和手段強迫他們留下來。

她擡頭看我,忽然問:「你呢?」

這一刻,我好像無法欺騙自己,看着腳尖忽然就回想起那段昏暗的日子,心底那種窒息感依舊存在。

「我……」

「似乎做不到。」

她一愣,眼底劃過了一陣我看不懂的情緒,最後也只是垂下了頭。

「我理解。」

其實剛才我忽然想起來,家裏似乎還有一個上次監測複制的數據盤。

裏面是安安和李梅芝的數據。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或許可以将李梅芝的數據重新啓動。

但現在……似乎沒有那個必要了。

我站起身,打算把選擇權交給她自己。

「你現在有空嗎,我想給你看個東西。」

回去的車上,李曉曉的情緒漸漸平緩了下來,她看着窗外冷不丁問我:

「周老師,Angle還會照常啓動嗎?」

我看着手機上陳年給我傳過來的調研報告單,沉默了片刻。

「會。」

我知道這是一件自私的事情,也清楚人應該接受任何事物的離開并且給予尊重。

但是做不到的人太多了。

何況正如陳年說的,公司為Angle計劃做了太多,中途停止是對所有人的不負責。

這就是人性。

她沒再說話,跟着我走回家。

「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給你拿,後續你可以自己處理。」

我轉身走進書房,拿出存放數據的硬盤,保險起見還是翻出了一個小型的AI音響,把硬盤插了上去。

萬一李曉曉想選擇重新開啓的話,得看看這數據還能不能用。

組成一個意識AI形态,一共需要三個主要元素。

Angle代碼,測試人員的意識數據,以及一個可以交互的媒介。

為了确保正常使用,我把硬盤插在音響裏試了一下效果,随口說道:

「你好媽媽。」

我之前測試過她的數據,根據不同的場景,李梅芝給出的回答一般是「吃飯了嗎寶貝」和「今天開心嗎」這種關心類型的回答。

然而那邊卻遲遲沒有聲音。

我再次重複:「媽媽,你好嗎?」

那邊忽然傳來了一陣電流碰撞的聲音,緊接着一陣蒼老的聲音傳來——

「讓我……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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