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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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時坐在偌大的客廳裏,沒開燈,他不喜歡太亮的燈光,就這樣借着外頭的月光正好,他時常覺得——自己像是不能見光的陰暗生物,卻又控制不住想掀開厚厚的土層往外看看。
趙知陵就像是那束誤打誤撞照進來的光,他一面厭惡,一面又渴望。
沒人告訴他,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他知道,周嗣白肯定認出了他的車,這對他而言是無益的,或許沒讓趙知陵喝下那杯酒前,他們還能心平氣和的打聲招呼。
靜坐了很久,茶幾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亮起了光。
目送他呼嘯而去後,周嗣白也真的如他所言,将人一個不少的送進了拘留所。
做完筆錄後,周嗣白和趙知陵并排走在路邊,他伸手要去碰她額頭,“傻不傻……”
明知道他們有意找麻煩,還站在最前面。
趙知陵避開他的手,臉上還殘留着腥臭味,“你會接這個案子嗎?”
周嗣白難得沉默。
她繼續:“下午我去過公司了,倉庫主任說産品積壓成山,口碑也不行,吃壞身體進醫院的大有人在,公司都是拿個人體質問題擋回去,就是這樣,仍然不斷地有新職工入職。”
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王舜。
王舜是慈善總會會長,近些年評選過g城的道德模範,以個人名義捐贈過數筆高額資産用于公益事業。
“你有沒有想過……周叔叔或許也是受害者?”
她邊說話邊看向他,沒注意到前面的水坑。周嗣白也沒打斷,單手圈着腰把人抱起,跨過了水坑,垂眸看她,
“阿陵,永遠不要把人想的太好。”
他很清楚,周承德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正如十幾年前的出軌一樣,虛僞的忏悔,他一眼就能看破。
周承德的确可能是受害者,不代表他絲毫不知情,之所以沒有站出來,無非是獲利夠多,或者他也明白大衆更願意相信王舜多一些。
趙知陵看得出來,他不願意提起周承德,卻也不希望他一條道走到黑,“但你沒打算坐視不管,不然也就不會給他們指路既白事務所了。”
他确實無意出庭,卻希望律所的其他律師能夠接下委托。
周嗣白一路把她送到家,目送她上樓後才轉身離開,從通訊錄最底下翻出了一個號碼,撥了出去。
幾秒的沉默後,那頭沒聽見他的聲音倒笑了起來:“周律師打過來又不說話,什麽意思?”
應天時的車在河源路停了很久,絕不是偶然,他又一向對周承德視若無物,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那晚的事,并不是算了,”他聲音低而輕,尾音重落,“離她太近——對你和公司沒有好處。”
“你就沒想過另一種可能——”
“我沒興趣知道。”
挂斷的嘟嘟聲響了幾秒後,手機屏又黑了下來。
從客廳能直接看到江面的月,他很少愣愣地盯着某處看,思緒散亂,直到汽船浮過才凝回神。
他始終不願意承認他有些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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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白律師事務所。
魏衡把一疊資料隔空抛給了周嗣白,腿一蹬,把椅子轉到他對面,“你要的東西。”
周嗣白頭沒擡,一頁頁翻看着,“當事人怎麽說?”
“上訴呗,還能放着一大筆賠償金不要麽。”魏衡有些想不通,周嗣白和應天時之前也沒這麽不對付,這次非要繞個大彎子去起訴他公司合資人,不像是他能幹出來的事。
“我能問一下——”
“不能。”
“那鹽升食品公司的案子你也不想聽喽……”
周嗣白往外走的步子果然停住了。
“你先看看本地的今日頭條。”魏衡把電腦轉向他,網頁上是g城日報發布的一篇報道,g城日報畢竟是本地最大的報社,發布半小時,轉評贊數據過萬,報道的正是鹽升食品安全隐患問題,雖然沒有直接把矛頭指向王舜,字裏行間卻引導着民衆産下疑慮。
“而且,你父親周承德正準備起訴王舜。”
“他怎麽敢?”
“這就要去問你女朋友了,哎!別碰倒了!”
周嗣白随意靠坐在魏衡辦公桌上,堪堪碰到那株文竹盆栽,在魏衡一掌拍過來之際,他就直了身子,順手把東西往裏推了推,“沒記錯的話小林給辦公室每個律師都送了這個。”
他直接忽視魏衡不可置信的眼神,正色起來,“把剛剛的話說清楚了。”
魏衡從旁邊抽出一個文件袋,倒出一堆照片和收據。
“周承德确實算不上無辜,他明知道公司有問題,還是幫着運轉,從中撈利,不過這錢轉頭都送給了醫院——他妻子患癌,正在化療,還有惡化的趨勢。”
周嗣白手指一頓,周承德現在的妻子他見過一面,在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是典型的賢妻良母模樣。
“王舜一開始确實給了他不少,後來就變着法讓他掏錢囤貨,編造出莫須有的龐大市場,你父親期間察覺過不對,去找過他,被他的人打了一頓、恐吓過,後來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這些,周承德沒跟他透露過半分。
他撥了撥那些照片和醫院收據單,很齊全,不像是周承德自己整理出來的。
“這些證據都是她教着周承德收集起來的,起訴大概也是她勸說的,”魏衡把東西理好又放回了文件袋,拍了拍他肩膀,“有時間再跟你父親見一面吧。”
趙知陵從報社出來,熱浪撲面而來,已經八月底卻還像沒出伏一樣。
沒走兩步,主編打來電話,她歪頭夾着手機接聽,從包裏掏出了本子和筆,“主編,您說……”。
夜晚悶熱,路邊幾乎沒有行人,除了她說話的聲音,還有若即若離的腳步聲,挂了電話後,尤其明顯,她心跳加快,放緩了步子,那聲音也跟着慢下來,剛想掏出手機打給周嗣白,前方停了輛車,尾燈還沒滅,車上走下來一個人。
她加快了腳步,經過那人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
“趙小姐,你的筆掉了。”
趙知陵并沒有回頭,擡腳要走,只聽他不輕不重說到,“抱歉。”
“那晚的事,抱歉。”
“你的道歉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應天時對她的回複毫不意外,慢慢走近,将圓珠筆悄悄塞進了她包裏,又退遠。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試試。”
他驅車經過這條路口就看到一個男人跟在她身後,沒有猶豫地拐進這條路,在前方停下,直到餘光睨到男人的離開。
女孩仿佛一刻也不想停留,邁着大步走遠了。
應天時掉頭往醫院方向開去。
他跟他的母親已經很多年不見面了,是他執意要和這個不叫“家”的家徹底割裂開來,于是,連她患癌這件事也是剛剛得知。
病房裏很安靜,周承德請的護工很盡責,再三确認了他的身份。
女人已經睡着了,他沒驚動,只是站到了窗邊,這裏是高層病房,能把城市夜景盡收眼底,星星點點的燈一點一點的熄滅,不知道數到第幾盞,身後的人喚他,
“阿時。”
他仍未動,身後也沒了動靜。
說夢話也好,他最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趙知陵說的沒錯,他現在的一切言行都毫無意義,這份後果也應當由他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