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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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幾個月前不歡而散後,父子倆又坐在這家餐廳裏。服務員認得周嗣白,提前備好了茶,仍舊是祁門紅茶。
周承德不像上次那樣局促,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上次那姑娘——”
“她有名字。”
“我知道,是個很标致的姑娘。”
他從随身的提包裏掏出一個小禮盒放到周嗣白面前,“我讓古董店打了個玉镯,上好的和田玉,你要是認定了,就送給她。”
周嗣白并沒有接,“她不會被一個玉镯捆綁住,母親當年從祖母手上收下的翡翠耳墜最終是還了回去,您忘了?”
在他們預備離婚的時候,陶煥将那對耳墜放回了禮盒,交還給了周承德,像是一場可笑的儀式。
男人的頭頂和鬓角都發了白,苦笑一聲,嘴角抖動,“這麽多年,是我對不起你們……”
那紅茶在周嗣白心口泛起一陣涼意,“您到現在也沒意識到自己的問題……”
周承德于婚姻不忠,卻又及時提出離婚,便也無從指責。只是他要把前面十幾年的親情親手掐斷,把與他有着血緣關系的兒子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周嗣白不是沒有試着走近他,被他一次次推開。
“開庭那天……你會來吧?”周承德走在兒子身後,試着搭話,哪怕被拒絕也沒關系。
周嗣白定住腳步,擡手遮了遮陽光,轉頭問他:“您覺得今天的茶如何?”
周承德明白過來,笑道:“差點意思。”
“改天再請您。”
–
九月,暑氣稍散。
俟緣堂的前院敞開着門,不時有穿堂風過,還算涼快。
趙知陵額上卻沁出一層薄汗,刻刀在玉石上小心翼翼地流轉,玉屑落了滿桌。
俟緣堂新得了一塊質量上乘的玉石籽料,還剩下點邊角料,盛傾名發了朋友圈,低價處理,趙知陵聞言而至。
到的時候,盛傾名正在前廳工作室刻佛像,她靈機一動,突然就想到要拿這玉石做什麽了。
“玉戒做起來說難也不難,我教你。”盛傾名忙完手頭的活,接過那塊和田玉石。
而她正進行到尾聲的刻字環節,最後經過精細磨抛光,一對像模像樣的玉戒就做出來了,翠青玉的顏色,尤其襯膚色。
盛傾名瞧她拿在手裏左看右看,打趣道:“送給心上人的啊。”
那指環尺寸明顯一大一小。
趙知陵笑而不談:“傾名姐,我這手藝來俟緣堂做學徒也不差吧。”
正說着,門口傳來叩門聲,前廳的門向來是大開的,此時敲打在木門上的聲音不輕不重,閑逸到仿佛只是路過來讨碗茶喝。
盛傾名看到男人的裝扮倒有些摸不準他是來幹什麽的,白衣黑褲,還系了領帶,手上還提着包,像是從公檢法機關剛下班的。
“先生,您是……”
趙知陵聞聲,一擡頭就看見了周嗣白,立在門邊,眼裏盛着笑。
夏秋相交之時,夕陽的光通常是暗淡的橙紅色,血柚一般,光暈從前院裏照進來,晃的她眨了眨眼。
周嗣白跨過門檻,朝盛傾名颔首示意,目光又轉向趙知陵,一本正經的語氣,“打擾,我來接……我女朋友。”
她這才站起來,周嗣白望過去,正好捕捉到她臉上泛起的紅暈,只是在黃昏之下,遮掩了不少。
盛傾名倚在門框上看兩人逐漸走遠,笑了笑,“有空再來玩啊。”
……
周嗣白剛結完辯,王舜食品公司的案子告一段落。
周承德換了家公司入職,應天時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往卡裏打了一大筆錢,好在他母親的症狀已經穩定下來了。
周嗣白問過她,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勁去幫周承德理清證據。她說,不希望他日後後悔和內疚。
東亞的父母和孩子之間是最敵對同時也是最親密的關系,總是用血緣去栓住孩子,血濃于水的親情有時候也會變成累贅,兩代人根本不具有同頻溝通的能力,于是彼此“仇視”着,日後再化作遺憾。
“你和周叔叔差不多也是這樣,他單方面想要和你拉開距離,實際上也不是真的無情,他覺得你們在怪他,不想給你添麻煩,你呢也不是看上去那樣冷面冷心,不然那天也不會在警局替他跑來跑去寫材料了。”
趙知陵說的不錯,若當時他執意置之不理,等到庭審結束後真相大白,他也許真的會後悔。
“這是什麽?”周嗣白指了指她抱在懷裏的小木匣。
上了車後,她才把木匣打開,黑色絲綢上靜靜躺着一對玉戒,淡淡的天青色,如同青山缭繞着雲霧。
趙知陵拉過他的右手,把戒指戴到無名指上,“居然剛剛好。”
白玉中的一抹淡青和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相得益彰。他來回地細細撫摸,才發現有一行刻字——東方已白。
而她的則刻着——月落參橫。
“好看嗎?”她見他反複摩挲自己的手指,笑盈盈問道。
周嗣白握着她的手不放,微微低頭,吻在她右手無名指一節指骨上,
“好看。”
他嗓音沉沉的,湊得越來越近,一手撐扶在她座椅背上,頭一偏,一低,吻了下去。
戴了戒指的手被他調整到十指相扣,掌心微汗也不願松開,他親的忘了情,氣息纏綿間,前方傳來一聲鳴笛,車燈一閃而滅。
她把臉往他懷裏一藏:“有人……”。
露出的半截脖頸都泛着紅。
“那就把臉藏好了,我們回家。”
那玉觸手生溫,但剛接觸到身體還是有些涼意,摟着他脖子的手微微顫着。他今夜有些情難自控的意思,重重吻着她,力道也失了控,在她頸間深深喘息。
平日裏他總是出口成章,一句話甚少有停頓的地方,只有在這種時候說出口的話才斷斷續續,貼着她耳後,幾近氣聲:“……喜歡我嗎?”
像是喝醉後的喃喃自語。
男人通常在這種時候都會說些不切實際的諾言,而他是在反向求證。
她很少會思考到他年齡的問題,就在他問出這句話時,才恍然意識到他已經三十歲了。
“你總說……我明明……有更好的人選,可我……只有一個标準——只要她是趙知陵。”
昏暗的光照下,她的眼睛泛起一層水霧,鼻頭泛紅。他伸手替她揩淚,“別哭……”。
可他眼底分明也有了濕意。
不知什麽時候睡去的,醒來時屋裏還是漆黑一片,她身上卻清清爽爽,是新換上的睡衣,她剛一翻身,他就醒了。
“才五點多,怎麽醒了?”周嗣白胳膊一收力,把人攬到懷裏。
她拿起遙控,打開了那層厚厚的遮光簾,才看見微明的天光,牽起他右手,“看,現在就是——東方既白,月落參橫。”
晨間天色微明,可仍給人一種身處夢境的晦暗感,晨晦之後,天光乍破,是夢破過後的真實感。
她從前很少在這個時刻醒過來,此時窗外暗紫色的天卻讓她異常心安,她知道,天快亮了。
“有什麽出處嗎?”周嗣白微微撐起身子,讓她靠着。
“《龍城錄》有個故事,講趙師雄醉憩梅花下,夢見了梅花仙子,笑歌戲舞,醒來時,東方已白,月落參橫。”初讀時便覺得是唐傳奇中頗具浪漫色彩的小故事。
隔紗簾望去,天已經泛起魚肚白。
他伸手輕輕撓着她下巴,沒一會兒,懷裏人又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睡着了。
方才,他做了個夢,夢裏雨聲大作,電閃雷鳴,她坐在落地窗前的地上,愣愣出神,就像是她第一次來這裏避雨。
而他靠在沙發上看書,或者說,透過書看她,她常常喜歡一個人神游,早在她大學上課的時候他就發現了。
反正她自己會跑過來,鑽到他懷裏,像小貓一樣,問道:“看的什麽書?”
他竟答不上來。
滿是字的書頁朦朦胧胧,看不清一個字,只有她望過來的眼神是清明的。
他一頁一頁翻看着,突然瞥見自己和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似是晨間煙岚出岫。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無關紅樓,這一句拿來形容此時此刻倒也不為過。
夢裏,他們好像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
醒來後,他迫不及待地要去抱她,只有這樣才感到真實。
他們之間很少說“愛”,這個字負擔感太重,仿佛不掏心掏肺就不配稱之為愛,“喜歡”就足夠了,足夠簡單,足夠快樂,在有限的人世裏永遠地追随她,就像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阿陵,喜歡我嗎?”
“喜歡,很喜歡。”
她在夢裏還不忘回答,唇齒間的氣息剛好吹拂在他心口。
而他的心猝不及防地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