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5 章 邊鼓響(六)

邊鼓響(六)

西平公主嘀咕道:“我已經死了,不需要想得開。”說完又神色黯黯:“父皇年輕的時候秣馬利兵,連年征戰。有一次被一個禦史死谏,父皇雖然十分生氣,但是卻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後來那個禦史突然去世,父皇反倒因為感懷,性子收斂了不少。父皇以前常說,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我皇兄總是暗地裏嗤之以鼻。可是我現在才明白,父皇說得對。若是我還活着,就算是送我去和親,只要能讓四海升平,我也會願意的。”

雲旸怔了怔,低聲說:“忽然覺得你真的像個公主……”

西平公主翻了個白眼:“什麽叫像個公主?我本來就是!”

雲旸被兇了,臉上笑意卻更盛。不過很快,眼中又浮現了一些擔憂:“那以前的事情,你都想起來了?”

西平公主點了點頭,想起他看不見,又嗯了一聲:“其實我早就想起來了。我母妃把我獻祭給了國師,換取了我皇兄的帝位。只是這事說起來還是有點讓人難過,我就當想不起來了。”

雲旸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連忙擺手:“那麽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了更好。你還是應該多想想你喜歡的或者讓你開心的事情。比如,那天我們在一起追兔子,還有那次晚上看到天上落流星雨……”

西平公主聽得嘴角微微翹起。

“你放心。我看到靈書中有塑造肉身的辦法,雖然不能複活你,但可讓你在塵世繼續生活幾十年,其實也跟活着差不多了。”

“真的嗎?”西平公主有些驚喜,忽而又疑惑道:“不會需要用你的陽壽吧?”

雲旸哈哈一笑:“你別被懷讓真人的話可吓着了。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去漁人村我摘到的那株草藥吧?可巧了,那個是駐顏草,就是塑造肉身最關鍵的一味藥材。你看,老天爺都在幫我們。”

西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小花匠,你真的希望我留下來嗎?”

“那當然了,”雲旸坦蕩地說,“我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需要你啊。”

西平公主流下淚來,她本來想問,不是因為我把靈脈給了你?可是看到他開朗的笑顏,又不敢問了,只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好歹,這個人是真的需要她。

“小花匠,你真的要去當陣眼嗎?”

“嗯。”

“可是很危險。”

“沒事,你看我們到現在為止都是按計劃走的。沒事的。”

“就是……你不覺得有點太順了嗎?”

雲旸剛想說話,外面有人通報:“雲公子,洪念姑娘回來了。”西平公主趕緊鑽進他懷裏,雲旸也站了起來,喜道:“太好了!”

他還沒來得及出去,門就已經被推開了,忍冬渾身是血地進來。

雲旸大吃一驚:“這是怎麽了?阿念出事了?”

忍冬搖了搖頭,身子晃晃悠悠地坐到桌邊,自顧自地倒了一碗茶,疲憊地說:“無事。來吧,喝完這盞茶,咱們就該走了。”說着給雲旸也倒了杯茶。

雲旸坐到桌邊,笑道:“這隔夜茶有什麽好喝的。要喝,就喝我自己釀的桂花酒。你是不知道,阿念以前就老偷喝,好幾次喝得醉醺醺的,還是我給她掩護,才沒被姐姐發現。”

忍冬情不自禁笑了:“如此說來,還真要嘗嘗了。”

“那是當然。”雲旸雖然這麽說着,還是拿起茶盞喝了一口。

忍冬看着雲旸,神色有些悲傷:“阿旸,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就是遇到你和阿念。以前我沒有機會說,但是我是真的……”

雲旸“咦”了一聲,誇張地舉起茶盞,說:“這也不是酒啊,怎麽這就醉了?”他又哈哈一笑:“別這麽煽情,我都知道。我又何嘗不幸運,能交上你這樣的朋友呢?”

忍冬将茶水一飲而盡,站起身來:“以後,阿念就拜托你了。”

雲旸張二摸不着頭腦,嘀咕道:“是我去當陣眼還是你去當陣眼啊?說的好像你要怎麽樣了似的。阿念脾氣那麽差,我才不想管她呢,要管你自己管去。”

忍冬笑笑:“還要跟你姐姐他們告別嗎?”

“不用了,怕他們擔心。等他們發現我不見了的時候,我說不定已經打敗相繇,風風光光地回來了。”

“那就走吧。”

回去的馬車上只有雲旸和忍冬。趙正己也留在了幽州城,助齊王一臂之力。

雲旸苦惱地說:“我還是有點害怕見那老妖怪。不是怕他啊,就是怕露餡。要不,你把我劈暈吧,省得我說話了。”

“也好。”忍冬說着,舉手欲劈。

“哎哎哎,等等、等等。”雲旸一縮脖子,“我還沒準備好。”

“到底劈不劈?”忍冬斜眼看他。

“劈、劈、劈……那個你喊個一二三。”

“一、二……”二字沒落音,忍冬已經一掌劈下,雲旸頓時兩眼一翻,暈了過去,臉上仿佛還帶着不能相信的樣子。

忍冬不禁輕聲笑了一聲,将他推進了馬車裏面,自己駕車繼續前行。

西平公主幽幽嘆了口氣,從馬車裏飄了出來。忍冬看她一眼,問道:“你想入輪回嗎?”

西平公主搖了搖頭。

“可需要我找個地方将你妥善安置下來?”

西平公主還是搖頭。

忍冬一甩缰繩,靜靜地說:“也好。那你就跟着他吧。”

西平公主看着忍冬,這個幹幹淨淨、與衆不同的小道士,是她少女時期所有的美夢。直到有一天,她母妃嚴肅地對她說要将她嫁給雲麾将軍,為了她的皇兄,也為了她的家族。在那一刻,所有美夢都化為了泡影,那個時候她才幡然醒悟,雖然身在帝王家,享受着所有人的追捧,但是她與天下所有女子一樣,自己的命運由不得自己做主。她甚至不敢也不能再去争取什麽。可她心有不甘,到底是鼓起勇氣對忍冬說出了一切。她原本并不明白自己為何一定要冒險說出那些話,但是在那些滾燙的詞從嘴裏出來的瞬間,她明白了,自己是想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而且在那個瞬間,她也已經意識到,不管忍冬如何回應,她與他都再無可能了。她的少女時代徹徹底底結束了。可是後來,她哭着跑出去,碰到了雲旸。那個謊稱是小花匠的少年,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看到她哭泣,卻手足無措,拼命想逗笑她。不知道為什麽,從那天起,她看雲旸,總會覺得心中一軟。

她最後看了一眼忍冬,毫不猶豫地鑽回了雲旸懷裏的生花石中。

*

幽州城內,阿念悠悠醒轉,一睜眼便看到了趴在她床邊眼淚汪汪的采芹和長風。傷筋動骨還要歇很久,何況生生剝離赤水脈。這不僅斷了她的靈脈,還大大地傷了她的身體。她本以為自己會很虛弱,卻發現感覺還不算糟糕。就是十根指頭被誇張地包了起來。阿念舉着雙手,無奈地嘆了口氣。

采芹連忙問:“阿念姐姐,你要什麽?我給你拿。”又指揮長風:“快去叫雲将軍他們,說阿念姐姐醒過來了。”長風竟是十分聽采芹的話,立刻轉身推門出去了。

門被大力推開,随着一陣金石之聲,有人快步走過來,遮擋了床上的光線,血腥氣撲面而來。阿念扭頭,看到一身盔甲、滿臉沉痛的雲昭。阿念慢慢爬了起來,耷拉着腦袋讪讪地說:“昭姐姐,我……”

雲昭想抱她,可是一身戎裝畢竟不方便,只能意思意思地揉了一下她的頭,問道:“你們到底在搞什麽?你傷成這樣,雲旸那小子還不告而別。”

阿念笑笑:“昭姐姐,別擔心,我們沒事。外面戰況怎麽樣了?”

雲昭無奈,指着她說:“都這樣了還叫沒事。等這事兒了了,一定抓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回南岳好好閉關。”說完,她轉身出去,“放心吧,你那麽一鬧,威帝那邊已經不成氣候了。我們連着打了好幾場勝仗,他們現在已經不敢過來了。我跟你姐夫他們現在正在商量出城圍剿。不過我們損傷也很多,還得找個合适的機會。”

“昭姐姐,相繇還在他們那邊,我們要小心啊。”

雲昭臉色有些沉重:“我們的護城陣一直在備着,若是他想用術法攻擊,我們應該還是能擋住的。不過……最好還是不要有那麽一天吧。”

為了讓她好好休息,雲昭把采芹和長風都叫走了。阿念躺在床上調息,暗想不知道雲旸那邊怎麽樣了。

說起來也是好笑。赤水脈是她曾經汲汲營營想要得到的東西,她為解封赤水脈付出過那麽多的努力,流血流淚,可也是她現在毫不猶豫就放棄了的東西。兜兜轉轉那麽久,其實自己一直追求的并不是單純的力量,而是內心的自洽和信心。

此時此刻,她再次失去了所有靈力,卻覺得無比平靜,甚至充滿了篤定。她想,也許,她找到了真正的神力,那是一種信念,無比強大,是在任何絕境下都打不垮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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