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鼓響（八）
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城頭和城下的士兵遲疑地交頭接耳：“怎麽回事？那是條龍？是不是飛走了？是不是沒事了？”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血龍跨越山水，如彗星般急速飛到京都東邊的扶玉林，在扶玉林上方像是感受到了什麽似的停了下來，接着便一頭紮進了扶玉林中的玉溪。玉溪頓時如同燒紅的鐵水四處噴濺，沿着玉溪的十裏長林全都詭異地扭曲起來，尖叫着從土中拔出自己的根，紛紛往玉溪中伸展，然後很快被燒成焦炭。空氣中的水似乎都蒸發了，無數的動物從林中奔逃，逃着逃着化成焦屍。不過一瞬間，血龍吸飽了水靈，身上多了一抹藍色，身形也暴漲了一倍，重新呼嘯着往北飛去，所過之處一片焦土。
巨龍飛往天目山，在天目山頂化作一道閃電，直直地劈開了山頂上的巨石。巨石中隐藏的雪蓮花舒展開來，越伸越開，越開越大，最後竟然開成一朵鋪天蓋地的巨大花朵，将整個天目山都遮了起來。天目山腳下神隐村的村民感覺到天空忽然暗了下來，都奇怪地走出家門，擡頭往山上看去。看到如此情景，都吓得跪倒在地，不住地往山上叩拜。金燦燦隔壁的李大嬸懷裏抱着一個吃奶的小嬰兒，不顧嬰兒哭泣，指着山上駭然大叫起來：“雪崩了！雪崩了！”天目山上的千年積雪如洪水般滾落下來，一路碾碎吞噬了所有植被，隆隆地往神隐村沖來。而此時，雪蓮花忽然消失，巨龍再次騰空而起，身上多了一條綠色，扭動着身子往西飛去。
巨龍飛到西涼，在沙漠中卷起遮天蔽日的狂沙，一隊駝隊連聲音都沒有發出就被沙漠淹沒，巨大的靈石拔地而起，天地間電閃雷鳴，宛如末日。
下一步就是幽州。等在那裏的，是以雲旸為媒的火靈陣！四方陣最後的火靈陣！
此時忍冬已經護着朝廷軍趕到了幽州城下。
不少士兵看到巨龍消失，再看了看前方緊閉的幽州城門，心裏直嘀咕。有些人便試探着往回走去。忍冬大喊：“危險，快回來！”但是越來越多的人猶豫起來，有人對忍冬說：“忍冬道長，人家也不開城門啊。咱們等在這兒，不得被叛軍一鍋端了？”
忍冬望了望城樓，上面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搖搖頭，再次全神戒備地看向國師的方向，眼神堅定地說：“不想死的，就到我後面去！他們一定會開城門的！”
阿念再次催促道：“昭姐姐，快點，要來不及了。”
雲昭閉着眼睛沉默了一瞬，而後睜開眼睛斬釘截鐵地說：“快去通知齊王，我要開城門！”
尤許不情不願地領命，準備下去。他剛擡腳，天邊忽然傳來了隆隆的雷聲。他疑惑地扭頭看去，瞬息間雷聲便從隐隐約約變得震耳欲聾，一條比剛剛大十倍、五顏六色的猙獰血龍，以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速度，旋轉扭曲着往幽州飛來，遠處的天空如同碎裂的瓷器，出現了無數裂縫，好像地獄的黑暗和烈火即将從裂縫中破殼而出！與雷聲同時傳來的，還有另外的聲音。起初他沒聽出來是什麽聲音，後來他才猛然反應過來，那是人！是無數人在笑、在哭、在叫！
國師哈哈大笑，手掌往地下一拍，身子騰空而起，穩穩地落到了巨龍後背。此刻的他完全不像耄耋老人——他身上的衣服被燒成了灰燼，露出遒勁的肌肉，原本的白發瞬間長長，變成紅色，在空中亂舞，像一條條可怖的長蛇。他輕盈地踏上巨龍，一雙血紅的眼睛狂傲地看着地上的生靈。
這大概就是相繇原本的樣子吧！
“終于等到這一天了！我等了上萬年，就為了今日！這些污穢愚蠢的東西全部都該消失，這個世界只能屬于我！我就是世界的主宰，所有的神！”他雙掌猛地合上，巨龍頓時一聲長吟，爆發出劇烈的白光，往四面八方散去！
白。純粹的白。
白色的光環一點一點擴大，世界上所有其它的顏色就這樣一點一點失去了色彩。
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地。青色的河流。黑色的土地。還有五彩斑斓的生靈。全都變成了白色的虛無。
“快回來！”忍冬嘶聲喊道，想召回那些試圖回去的朝廷軍。跑在最前面的那個人正猶豫不定地往後退。看見白光過來，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阻擋。然而，下一瞬，他便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手消失了。接着消失的是手臂、肩膀。他拼命慘叫起來，往後退去，卻跌倒在地。于是，接下來，他的小腿、大腿、身體慢慢消失。他使勁往後擡着下巴，眼神中全是驚恐，最後，連這驚恐也消失了。
白，全變成了白。
沒來得及跑回來的人，一個一個，全部消失了。他們慘叫着、哭喊着、哀求着、咒罵着、奔跑着、呆立着、跪拜着、擁抱着、顫抖着……最終，都變成了空、無。
城牆下一片鬼哭狼嚎，如同人間煉獄。人們拼命拍打着城門，城門上甚至留下了紅色的血印。
忍冬咬咬牙，掏出第二張靈符，将第二張保命的靈網推上前去。見靈網式微，他拿出七星劍，往手腕處狠狠劃去。鮮血如注，灑落在靈網上，靈網頓時銀光暴漲，護着更多的人，抵擋白色的“鬼怪”。
城牆上的阿念急紅了眼，聲嘶力竭地喊着：“開城門！快開城門！”她催動着體內靈力急劇轉動，厚重的靈力撫平靈脈上的傷痕，又有金色和銀色在重新連接的靈脈之中蠢蠢欲動。若是赤水脈還在身，她說不定已然轟開了城門。然而，不夠，還不夠！她的力量還完全不夠！
尤許顫抖着指着外面問：“那是……什麽？”
“吸收靈力的陣法。那些人靈力被吸幹了，身體和靈魂都不在了。”雲昭匆匆解釋了一句，沒有多說，轉過身來，緊緊盯着城牆外面的那道白色光環，手中結印，一條巨大的赤金光柱在她身前沖天而起。在這道光柱之後，身後的幽州城，從四面八方又依次騰起了更多的赤金光柱，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最終将整個幽州城嚴密地包裹在裏面。
白色仍然在慢慢擴大。除了忍冬勉力支撐的半圓結界之中，白色所過之處的所有生靈全部消失了。也許不是消失，而是被吸收、融合、成為了一體，變為了另外一種寂寥空曠的存在。
最終，白色撞到了護城網。雲昭呼吸陡然一沉，頓時全神貫注地維持着護城法陣。
眼見着越來越多的人消失，尤許臉色慘白，咬了咬牙，匆匆往下跑去，邊跑邊喊：“快去通知齊王殿下！開城門！”剛跑下幾步，就看見正往上走來的齊王，頓時慌了手腳，語無倫次地說道：“齊王陛下，外面……外面太慘了……我……雲将軍……我們……”
齊王穿着平民衣裳，稍顯稚嫩的臉上已然有了風霜打磨的堅毅。他擡手，止住了尤許的辨白，聲音低沉卻是斬釘截鐵地說：“開城門。”
“開城門！”
“開城門！！”
阿念幾步跳下城樓，下去幫忙開城門。堅固沉重的護城門慢慢打開，外面的人群躁動起來，幾乎瘋狂一般地湧進來。士兵們盡量維持着秩序，以免有人被踩踏傷亡。“慢慢進！一隊一隊進！大家放心，來得及！我們會救你們的！”阿念的聲音充滿力量和安撫，人群漸漸平靜下來，開始有序地進入城中。甚至還有年輕的士兵，主動讓位置給年長的，讓他們先進去。
城裏人越來越多。很多人進城後便開始自發幫忙，修繕城牆、照顧傷員、安撫幼弱。原本還是敵對雙方，如今全是夏朝子民，是普通百姓、是爹媽的兒女、是親人的血肉。
國師卻是不急不忙，騎着巨龍，悠悠地逼近。在他看來，忍冬的那張靈符如同孩子手裏的玩具。而幽州城的守城陣法，不過就是質量更好一點的玩具。
最後一批人馬上就能進到幽州城裏去，忍冬咬緊牙關，繼續拼命抵擋着。當覺得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就拿下咬在嘴裏的小刀，往自己的手腕處狠狠劃兩道，似乎想要擠出自己最後一點鮮血。阿念心急如焚，可是人群還在往裏進，她不能任性地命令他們給她讓開位置出去。
好累啊！那種好像一合眼就能睡上千百年的累。忍冬眼皮打架，搖搖欲墜。終于靈網耗盡了靈力，再也不堪重負，碎成了星星點點。他跌坐在地，聽到後面阿念驚叫：“忍冬！”
白色光環像是得意自己的勝利，瞬間暴漲，下一秒便要一口吞下城門口所有的人。
然而，這一切沒有發生。在生死存亡的那一剎那，白色光環停了下來！然後，白色光環竟然開始急速回縮，重新回到了巨龍體內！
巨龍咆哮着，扭動着，十分痛苦的樣子。
國師疑惑地“嗯”了一聲，不明所以地拍着龍頭，拍着拍着，手動不了了，卻是被死死地吸在了龍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