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0 章 ? 6

20   被埋葬的過去 6

◎愈合◎

童年創傷這個詞,說出來輕飄飄的,但若是不曾親身經歷過,旁人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崩潰的情緒擾亂了呼吸節奏,劇烈的心跳聲在耳邊反複,頭痛欲裂。

但是她哭不出來。也不能哭。

因為花歌應該是個開朗愛笑的女孩子才對。

所以要笑,要開開心心地生活,要像個普通孩子一樣平安幸福地活下去。

要孝順奶奶,要做到花歌想做的一切,要對願意收養她、供她上學、送她去學鋼琴的養父母充滿感恩。

……但是扮演另一個人活下去,負擔太重了。

只能催眠自己,讓自己刻意遺忘過去,遺忘那些屬于入間冬月的慘烈記憶和心中沉重的愧疚。

第一次意識到分裂是國中的時候。

外面下着傾盆大雨,房間裏的盥洗室內,鏡子裏的少女忽然變得陌生起來。

黑色的淩亂發絲下,是一雙冷冽而陰郁的眼睛,盛滿了悲傷和恨意。那些平日裏被刻意遺忘的東西在體內重新複蘇。

她知道這是不正常、不健康的狀态。但是她不能告訴別人,只能一個人去承擔,任由自己在這種分裂的狀态中越陷越深。

因為她是僥幸活下來的漏網之魚,弱小的她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倘若告訴了他人,或者去看了心理醫生,導致情報洩露,被組織發現,會牽累更多的人死去。

所以沒關系。噩夢可以醒來。雷雨也會過去。第二天她依然可以正常地露出讓奶奶、養父母和弟弟放心的明媚笑容。

她把上衣撩了起來,鏡子裏倒映出手術留下的傷疤。那是過去的印記,是她生于黑夜的證明。

經年的恐懼湧上心頭,記憶深處的各種聲響像尖銳的噪音在耳邊重播。

有那麽一刻,她想把這道疤痕去除,哪怕要剜去那一整塊皮肉,血流滿地,痛到眼淚模糊,也好過時時刻刻生活在恐懼的陰影中。

但是,她最後只是輕輕觸摸了一下,便放下了衣服。

這就是她的命運。逃避是沒有用的。

哪怕拼命努力代替花歌活下去,讓花歌變成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內心深處依然是冬月。

“初次見面,我是諸伏景光,請多指教。”

——後座的男生說出了可以列入教科書級別的标準自我介紹,敬語準确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平淡無奇的相遇。

但每當與他對視的時候,她就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妙的親切感。就好像早已與他相識。

在後來長久的朝夕相處中,她才漸漸明白,這種親近感産生的緣由。

那是一種相似。

相似的身世經歷。相似的處事風格。相似的謹小慎微。

只是他比她更加有韌性。

那雙湛藍的眼瞳中,是清澈的溫柔,是澄明的正義,也是對未來的明确目标。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無法準确形容自己和諸伏景光之間的關系。

跌跌撞撞長到十六七歲的年紀,光是活下去似乎就已經拼盡了全力,對同齡的男孩子抱有好感還是第一次。

而之所以無法形容,是因為她的情況和大多數同齡女生有些不一樣。

她覺得自己對諸伏景光的感情并不能簡單地歸類為戀愛。那或許是某種比青春期少年少女之間單純的戀愛更複雜的感情。

至于對方怎麽想……諸伏景光是個過分內斂的人,看似溫和,實則思慮很重,她很難猜透他全部的想法。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兩人之間的這份羁絆真實地存在着,并且會繼續延續下去。

雷雨天的見面變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約定。

明明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情,他安慰她的舉動像哄孩子一樣青澀又單純,卻似乎在逐漸治愈她的分裂狀态。

可怕的雷雨天,好像終于變得不再那麽難熬。

因為她拒絕去看心理醫生,不願意有第二個人知道自己的情況,他看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籍,想了各種辦法。比如傾訴和宣洩。

為了建立信任,讓她放心傾訴自己的心情,他不惜把自己同樣沉重殘酷的童年經歷攤開。

于是作為交換,她也決定把自己的身世秘密告訴他。

這似乎是一個轉折點,從那之後,兩個人的關系變得無比親近。

季節随着時間推移流轉不歇,雷雨天氣也随着夏季的遠去而消失。

樹上的葉子被風雨打落,逐漸凋零。學校裏的同學陸陸續續都換上了秋冬的制服。

換季是感冒的高發期,班裏不少同學都淪陷了。等到了冬天,鶴田花歌也沒能幸免。盡管她經過實驗改造,身體素質比普通人更好,但也不代表完全不會生病。

起因是她在放學路上救了一個在冰面上貪玩結果落水的小孩,之後又沒有及時取暖換衣服,就算再健康的身體都扛不住。于是理所當然地,感染風寒病倒了。

周末養父母不在家,諸伏景光就像個愛操心的媽媽一樣,過來探望她,要求讓她卧床休息,細心地照顧她。

但她精力過于旺盛,吃了藥也不好好睡覺,捧着熱水杯靠在抱枕上,厚着臉皮打擾着正在寫習題的他,絮絮叨叨地講起自己從社團朋友那裏聽到的八卦消息。

“——還記得之前我們在合宿的時候認識的那個女生嗎?她向自己的幼馴染告白了诶。”

“是嗎。”

黑發少年坐在矮桌邊,嘴裏應了一聲,似乎在聽她說話,但目光依然專注在手裏的書本上。

“說起來,到底什麽樣的關系才算是幼馴染呢?景光你有幼馴染嗎?”

這個問題終于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如果小學的時候經常一起玩的朋友算幼馴染的話……有的。”他彎了彎嘴角。

“诶诶——!”

見她神色裏除了驚訝好奇之外,還透着一絲緊張,他意識到她應該是誤會了什麽。

“是男孩子,叫Zero。”

聽到這個答案,她明顯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他忍不住輕聲笑了一下。

“八歲的時候,從長野轉學到東京都,和那個人成為了同班同學。我那個時候因為失語症,在班裏沒有朋友,是Zero主動找上我的——雖然他當時只是單純好奇我為什麽不說話。”他露出回憶的神色。

她被逗笑了:“小孩子會有好奇心也很正常啦。所以後來你們就成為了好朋友?”

“是的,如果不是Zero,我可能還會繼續封閉自己吧。現在回想起來,能遇到他真是太好了。”

“那後來呢?他現在在哪裏?”

“國中的時候轉學了,去了海外。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外國的生活習不習慣……”

“啊,徹底斷了聯系嗎?”

“他給我寄過年賀狀,但信封上面留的號碼根本打不通。”

“所以還是分別了啊……”

她嘆了口氣,像是被感染了一樣,也湧上來一點傷感的情緒,“我啊,真的很讨厭分別。”

沒有人喜歡分別,但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會顯得格外真切和厚重,觸動他的心神。

腦海裏浮現童年時親生父母的面容,十年過去後的今天,他們的身影依然刻在他的心中,不曾淡去。

與深愛的父母分別,與重要的兄長分別,與童年的好友分別……他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經歷無可轉圜的分別。重要的人總是不能長久地陪伴在他身邊。因此他太明白分別這個詞的意義。

氣氛沉默了片刻。

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她忽然擡眼望向他,鄭重地說道:“我以後絕對不會擅自和景光分別的,無論景光去哪裏,我都會和你一起的。”

他怔了怔:“花歌……”

少女的眼中是堅定又固執的神色,明明是蒼白的病容,卻看起來生動又明媚。

聽完他的故事後,好像更了解他一點了呢。她終于安分下來,心滿意足地躺回床上,閉上了眼睛。

這次她成功睡着了。

但夢裏淨是些光怪陸離的可怕意象,就這樣睡睡醒醒,不知過去了多久,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他仍坐在原地,只是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彎了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才發現原來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書還攤在下面。

她蹑手蹑腳地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在他旁邊坐下,生怕将他吵醒。

明明平時的他再警醒不過了,因為被童年噩夢纏身,睡眠質量一直堪憂,此刻卻莫名睡得很熟。呼吸聲均勻淺淡,仿佛空氣一樣充滿了安靜的房間。

夕陽的光線從窗外照射進來,晚風揚起白色的紗簾。

她忍不住朝着他坐近了點,偷偷轉過頭打量他的睡臉。

他難得睡得很安穩,褪去了平日裏的沉穩冷靜,表情有些孩子氣,眉目舒展,整個人都是完全放松的狀态。

就在此刻,她忽然覺得,如果在她身邊能讓他覺得安心,就已經足夠了。他能露出這樣的表情,就是她最想要得到的東西。

她笑了笑,小心地拿起毛毯,輕輕蓋在他身上,躺回了被窩。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都已經被夜色取代,他才醒過來。

剛醒來的少年似乎還有些茫然,聲音比平時更為低沉,還有些沙啞。她看到他的發梢略顯淩亂,不像平常那麽整齊柔順。

對上她的目光後,他一下子清醒了,神色帶上了些許窘迫:“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他打開燈的開關,光線将他的面容照得明亮。她連忙把被子提起來,蓋住忍不住上揚的嘴角,只剩下笑意滿滿的眼睛露在外面。

“別笑了。”他有些無奈地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頭發。

她放下被子,抓住他欲收回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掌心,然後幫他重新握成拳頭,塞回給他。

這個舉動……甜得有些過分了。

他臉頰有點泛紅,看起來純情得可愛。

…………

升高三前的最後一個學期,鶴田花歌放棄了所有的社團活動,柔道社和交響樂隊全都請了長假。

——因為她放學後要去醫院看望生病的奶奶。

少了一員極具天賦的新銳大将,柔道社的部長感到很可惜,但聽說是家人生病需要照顧,也說不出挽留的話,只好嘆了口氣,希望她家人病好後還能回來繼續效力。

花歌道過謝後,給還在班導那裏幫忙的戀人發了一條消息,便拎着書包離開了學校。

這個點還早,電車上的學生并不多。她思索着奶奶最近胃口稍微好了一點,可以準備更有營養的食物。

兩年前,遠在東京都的鶴田夫婦提出收養她的意願,其實是奶奶在聽說侄孫想要一個哥哥或姐姐後,主動促成的。這件事她最近才從養母口中得知。

“我身體不好,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死後就只有小花歌一個人孤零零的,所以麻煩你們幫忙照顧她了。”老人在電話裏這樣說道。

只是沒想到這句話應驗得那麽快,隔年奶奶就病倒了,而且病得很嚴重,起不來身。鶴田夫婦便把她接到了東京都的醫院。

“大概就是這半年的事了。”上個月醫生對她說這句話時的眼神帶着幾分憐憫。

上課上到一半接到搶救通知的她匆匆趕到醫院時,只聽見了這句讓她當場陷入茫然,以至于根本無法馬上做出反應的話。

所幸那次搶救成功了。

——但也只是延緩了死神來臨的時間。她很清楚這件事。

這一日老人家似乎精神不錯。看到她來,還誇她帶過來的花束很漂亮。

她笑着應了一聲,把花束放進花瓶裏。

從醫院的窗戶可以看到光禿禿的樹枝在蕭瑟的寒風中搖曳。

上了年紀的人說話會有些絮叨,有時候同一句話會重複好幾遍,有時候邏輯不通,前言不搭後語,有時候又會突然冒出來一些感嘆。得耐下心來好好傾聽,回答的聲音也不能太小,否則對方會聽不清。

也要經常幹一些體力活。比如喂食,擦洗身體,躺久了一個姿勢不舒服時,把她的身體挪動一下。或者在她起身時扶住她。尤其奶奶眼睛不好,更是需要細致用心的照顧。

今天奶奶雖然精神不錯,但晚飯卻沒怎麽吃東西。她心中有些不安的預感,但面上沒有流露分毫,只是挂着慣常的微笑,把剩了大半的便當盒放在一邊,小心地扶着老人躺下,掖好被角。

見老人閉着眼睛,嘴唇微動,似乎要說些什麽的樣子,她便湊近了些:“奶奶?”

“謝謝你,小冬月。這些年很辛苦吧……”

時間恍若停滞。思緒斷裂,無法接續。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老太太嘴邊是有些傷感的微笑,夕陽的光線将花白的頭發和臉上的皺紋暈染上了淺淺的暖色。

幹枯細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輕顫抖着,帶着微弱的體溫。

“你是個好孩子,看不到你畢業,長大,結婚……稍微有點遺憾……但奶奶希望你幸福,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啊……”

視野裏模糊一片。

握着她的蒼老的手漸漸變得冰涼。耳邊傳來護士喊人的聲音。

她擡起另一只手,擦去眼眶盈滿的滾燙,想要看清眼前這張悲憫又慈祥的面龐。

可是淚水根本就不受控制,好像經年積壓的恐懼和悲恸終于抑制不住洶湧的趨勢。越是用力擦,淚水就流得愈兇,什麽都看不清晰。

…………

辦完所有的手續,走到醫院大廳的時候,她看到玻璃門外面的夜色已經深了。

以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不遠處等她。

黑發少年身上還穿着制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醫院大廳的光線灑在他身上,将他面容照得有些柔和明亮。

他沒有說話,溫柔的眼瞳裏盛滿了關心。

她走過去抱住他。眼淚漸漸浸濕了他的衣領。

過了好一會兒,她擡起頭,眼淚已經止住了。他用手帕輕輕擦拭她臉上的淚。

“景光。”

她叫一聲他的名字。

他頓了頓,望着她,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冬月?”

她輕輕搖了搖頭。

“是冬月,也是花歌。”

碎裂成兩半的人格,徹底融合了。

【作者有話說】

景光給女主講zero的事前面章節有提到過,這裏回收伏筆~

寫完這章,感覺景光線就像青春文藝成長片hhh

兩個人其實算是互相治愈的。景光也有在被冬月治愈,和冬月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會做噩夢。

冬月總說景光是一諾千金的人,事實上她對景光也是一諾千金,說過的話全都做到了。和他一起上大學,一起讀警校,一起去當了公安。

然而擅自分別的人是景光。

不過就算分別了,她還是選擇接替他的工作,踐行他的理想,把他留下的子彈帶在身上。

這裏還能再回收一個伏筆——

景光知道她是冬月,真正的生日是在12月,而不是4月,所以在12月的時候,給她準備了生日禮物,并且帶在身上想要找機會見面送給她或者寄出去。

因為知道她既是冬月也是花歌,冬天裏的花是梅花,所以禮物是梅花耳釘。

但12月7日是他的祭日。于是耳釘變成了來不及送出去的生日禮物。

赤井雖然不知道花歌這個名字,也不知道冬月是真名,但他盲狙猜中了禮物的用意。

之後會快進大法,警校時期和景光卧底時期的故事會簡略一些,挑重點的寫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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