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卧底往事 3
◎暗夜前夕◎
九月,秋日時節,高中時的班長突然電話聯系,詢問有沒有時間來參加周末的同學聚會。
鶴田花歌沉默了片刻。
上了大學之後,大家各奔東西,在大學裏遇見新的人,開始新的生活,和從前的同學聯系自然就減少了。那會兒偶爾她還會與中學時代的朋友們小聚,只是大家的學校都比較分散,因此想要挑個都有空的時間聚起來很難。
如今踏入社會之後更是難以再相聚了。尤其是她工作很忙碌,大部分工作還帶有保密性質,不能随意出行。
因此,也只能遺憾推辭了。
“那諸伏呢?說起來好像很久都沒聽到過他的消息了,完全聯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
“他……最近比較忙。”
“這樣啊,那看來也是來不了的,真可惜……聽起來你們現在應該還在交往,感情真好啊,都在一起快十年了吧?”電話那頭的聲音是帶着善意的調侃。
她怔了怔。
在停頓的這一時片刻裏,她想起了窗明幾淨的教室。
想起了一起讨論題目的課間。
想起了午休時一起吃飯的樹蔭。
想起了無數個相擁在一起的雷雨天。
想起了冬天兩個人一起放學回家,路上忽然下起雪來。無數白色的小精靈降落在街道的水泥路上。她伸出雙手接雪花,說雪再大一點就一起堆個雪人吧。他低頭幫她圍好圍巾,笑着說好,嘴邊的白色氣團消散在空氣中,清澈的眼睛裏滿是溫柔的笑意,倒映着她泛起紅暈的臉。
“……鶴田?喂?”
她回過神來,随意應答了幾句後,便将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了。
原來那之後已經過去好多年了嗎?
……似乎是這樣。
時間只能繼續向前,青春只會遠去,不會回頭。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會不會很辛苦,有沒有遇到危險。
東京都如此繁華,交通便捷,馬路四通八達,但她依然卻沒有辦法立刻趕到他身邊。
因為她并不知道他現在的位置,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不能随意給他發郵件信息,生日禮物也沒法按時給到。就算知道了他的位置,也不能輕易見面。
而比思念更難熬的是擔憂。是每時每刻的提心吊膽。
有時候會做噩夢,夢到他遭遇生命危險,而她無法及時趕到。
驚醒後便會無法入睡,恨不得立刻給他打電話,想要得知他平安的消息。
但理智又告訴她,她不可能這麽做,于是只能逼着自己冷靜下來,自我安慰。
一滴、兩滴,雨水落在窗戶上,滑下蜿蜒的水跡。
…………
天空下起冰涼的秋雨。
戴着兜帽的男人就像感覺不到寒冷一般,安靜地埋伏在雨中。半張臉隐沒在帽檐下,只露出下巴上的青色胡茬。
雨滴像刀鋒一般落在他身上,但他端着狙擊槍的手卻穩得沒有絲毫顫動。
當瞄準鏡裏出現目标的身影時,那份極致的專注力瞬間便洞穿了視野。
“砰——”
射擊場內,波本放下了槍。
連着十發都命中靶心正中的驚人成績獲得了身旁女人的鼓掌誇贊,但他卻沒有露出絲毫高興的神色,空虛的眼眸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像是陷入沉思,表情陰郁。
“是在想蘇格蘭的事情嗎?也是,畢竟他現在處境有點危險啊。”
女人話音剛落,在睜開眼睛的同時,他也擡起手,槍口轉而對準了她:“貝爾摩德,有些事還是不要随便打探比較好。”
“啊啦,真是吓人。不過我沒記錯的話,你的子彈應該已經打完了吧?”
他笑了起來:“那可不一定。”
聽到這樣帶着玩笑意味的恐吓,美豔的黑衣女郎像是習以為常一般,表情依然淡定。
她吸了口煙,吐出的灰白色煙霧輕飄飄地纏繞在纖細白皙的指間。煙霧掠過她垂在頸側的金色長發,消散開去。
“上周那麽重要的交易現場,竟然有警察出現攪局,琴酒認為是有內鬼走漏了消息,最近正在調查所有知道交易情報的成員,蘇格蘭就是其中之一。”
她看向他,語氣意味深長。
“我只是好心提醒一下,波本,你和他走得太近了,可不要被利用了還搭上自己,畢竟你能爬到現在的地位不容易,我可不希望有一天在琴酒的處決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
他笑容不變:“真是多謝你的關心,但這件事與你無關,你只需要閉嘴就好了。”
貝爾摩德做了個OK的手勢,轉身離開了。
空曠的場地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低頭,繼續裝上子彈。
哪怕一開始刻意蒙騙自己,對那些細枝末節的端倪裝作視而不見,內心深處也依然無法将那個得出的結論抹去。有時候他甚至會對自己過于敏銳的觀察分析能力感到痛恨。
卧底警察。
波本知道這個職業,也曾經見過從事相同職業的人——在組織的死亡名單上。
一張張照片,一個個名字,消失得無聲無息,運氣不好可能還會被組織查到親人朋友戀人,實行滅口報複。
所以他才會暗中阻攔那個家夥去接觸組織的機密情報,不着痕跡地阻攔那個家夥的各種行動。實在攔不住就只能想辦法遮掩漏洞。
一方面作為組織成員,不能就這麽放任警察随意竊取情報,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那個不要命的家夥。
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手臂發麻,已經無法再保持精準度,他才離開訓練場,換下了滿是硝煙味的衣服,去了樓上的酒吧。
“波本。”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他放下酒杯轉過頭。
背着貝斯包的男人拉下被淋濕的衛衣兜帽,露出真容。
波本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片刻,露出如常的笑容:“看起來今天的任務很順利?”
諸伏景光應了一聲,放下沉甸甸的貝斯包,在旁邊坐了下來。
兩個人随意喝了兩杯。
氣氛不知為何有些沉重。身旁的幼馴染忽然換了稱呼,低聲說道:“Zero,謝謝你。”
沒頭沒腦地一句道謝。
波本怔了怔。
“……為什麽突然說這個?”他露出好笑又不解的表情。
“沒什麽,只是突然想說,就說了。”
諸伏景光彎了彎眼睛。
他需要搜集情報。這是身為卧底搜查官的職責和使命。為此,他必須要潛入黑暗,并且把一些情報傳遞出去,以遏制組織某些會造成過分惡劣影響的活動——比如會造成平民傷亡的恐怖襲擊,或是大規模的非法軍火或毒//品交易。
作為一個觀察分析能力不亞于波本的情報人員,他當然能察覺到波本一直在阻礙自己。
這種行為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波本其實早就發現了他的身份,或者打從一開始就根本沒被他騙到過。
事實上,諸伏景光也沒指望能一直瞞住對方,畢竟那可是聰明的Zero、組織的高級情報人員波本,他只是想在不得不撤退之前,能盡量多搜集到一些有價值的情報罷了。
但波本在知道他的身份後,卻并沒有暴露他,反而在幫忙遮掩……諸伏景光心裏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個想法——
或許可以試試看把Zero帶出組織。
作為童年時代的好友,他不想看到對方繼續在罪惡中越陷越深。Zero要是能脫離組織,他們就不必站在敵對的立場,這樣便能繼續在陽光下來往,到那時兩人就可以像小時候那樣無話不談。
想到這裏,他又忍不住心想,倘若當年沒有分別,兩個人一起長大就好了。以Zero溫柔的內心,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
…………
十一月的第一天,深秋的楓葉被露水打濕的季節。
花歌掀開店門口的布簾,食物熱騰騰的香氣撲面而來,驅散了滿身的寒意。
老板見到她,一邊把拉面丢進鍋裏,一邊笑眯眯地打了聲招呼。
——因為常來,老板已經認識了她。
有時候下班太晚,一個人獨居又懶得做飯,她便會在家附近的小酒館解決晚餐。
不過這一天,她意外地偶遇了熟人。
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坐在廚房前面的長排座位上,一頭黑色卷發看起來時髦又顯眼,英俊的側顏冷淡而漫不經心,嘴裏咬着一根煙。以及,在室內還耍帥似地戴着一副墨鏡。
像是感應到了她的注視,男人轉過頭,墨鏡後的藍色眼瞳顯露出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流露出幾分驚訝之色。
“松田君?”
“好久不見。”他說。
——确實好久不見了,自從警校畢業後就再也沒見過。
三年時間過去,她覺得他好像變化很大。并不是外貌上的變化,事實上他這張帥臉一點都沒變,變的是……氣質。她形容不出來,只覺得他好像內斂沉穩了不少。
她在他身邊坐下,随便點了一份主食。
燈光從頭頂灑落,将視野裏的畫面照成一片暖色。
雖然他變化很大,但某些性格方面的特點還保留着。比如……嗯,不太會聊天,說話直白又不合群,完全不在意禮節。
努力地寒暄了幾句,在幾輪接話失敗後,花歌徹底放棄了故人重逢時常見的熱情敘舊環節,兩人随便聊了聊近況。
避免不了要被問起諸伏景光的事,她不能說真話,只能含糊地應付了一句,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沒有追問。
得知他為了給萩原報仇,即将轉去搜查一課做刑警,她出神了片刻,沒有說什麽勸慰的話,只是說道:“岸田警官要是知道了,大概會很高興吧。”
松田便哼笑了一聲:“我才不想去那個部門,等抓到那個炸//彈//犯之後,我還是要回去的。”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但眼眶卻有點濕。
她低下頭吃飯,覺得今天的料理味道似乎比平時淡一些,以至于咽下去的時候都想不起來剛剛吃了什麽。
淩晨的時候,兩個人走出酒館的門。
外面夜色濃重,寒意刺骨。她看到青白色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他好像喝得有點多。
她不放心,便開車送他一段。
路上透過後視鏡能看到他低着頭,似乎在用手機發消息,然後像是酒勁上頭一般,他閉着眼睛倒在了後座上。
到了地方,他慢悠悠地坐起身,簡短地道了一聲謝,便潇灑地下了車。
“砰”的一聲,車門被關上。
她轉過頭,正好對上他離去的背影。
年輕挺拔的身姿逐漸消失在了夜色深處。一瞬間似乎和記憶裏戀人道別離開時的背影重合。
深秋的落葉沾上了露水,被夜風吹得飄落下來,落在了車窗上。
回到家後,她才發現他落下了一包煙在她的車後座上。大概是他睡着的那一時半刻,不小心從口袋裏滑出來的。
接下來一段時間她會很忙碌,而他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只能以後有機會再還給他了。她心想。
…………
一周後。
電視上播放着摩天輪爆//炸事件的新聞。殉職警察的照片和姓名冷冰冰地浮現在屏幕上。
她坐在沙發上,領口濕得一塌糊塗。
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
說是夢也不準确,各種記憶裏的碎片畫面交織在一起。
一會兒是警校時期穿着藍色制服的年輕男孩們。一會兒又是最後一次和松田見面時他那雙漫不經心、卻又似乎深藏着洶湧波瀾的眼睛。
直到前方出現一團迷霧,讓視野中的一切化為一片白茫。
腦袋也随之變得空白。
醒來後,她坐在床上發了好久的呆才起身。掀開一點窗簾,外面仍籠罩在黎明前的幽暗下。
獨自一人的夜晚,她想起了許久不見的戀人。
上次與他見面似乎還是去年的時候了。
那次他借着一個獨自外出做任務的機會聯系她,她喬裝改扮成了酒店的服務生。
她記得他擁抱她時覆蓋在她手背上的手,滿是槍繭和細小的傷痕,雖然粗糙卻依然很溫暖,修長的手指與她交握。頭頂傳來他的呼吸聲,安靜而平穩。他的心跳聲也很平穩,像是經過了無數次的危機磨煉。
然後她擡起手捧着他的臉,細細打量着他的眉眼。
依然是那張印刻在她記憶裏的面容,只是眼下有些青黑,神色似乎也有些疲憊,配上下巴的胡子,有種低調又落拓的感覺,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危險與深沉。
——比起從前的清爽秀氣,模樣和氣質變化太大了。
而他身上的氣息,帶着揮散不去的硝煙味和血腥味。
她心裏猜到了他在做什麽任務,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但他那雙眼瞳在與她對視時,依然清澈如溪流,盛滿了溫柔和安慰。
他送了生日禮物給她,道歉說今年的生日不能陪她一起過,只能提前送給她了。
她說沒關系,微微踮起腳親吻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很柔軟,只是有些涼。那個吻帶着她眼淚的鹹味。
…………
她放下窗簾,拿出手機看時間。
這才發現一小時前他竟然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請不要為我報仇。——HIRO」
她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字,猜到他應該是看到了松田殉職的新聞,因此才會發給她這樣的話。
良久,她指尖敲下回複。
「我知道了。——HANA」
【作者有話說】
是「我知道了。」而不是 「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