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 章 舊人遇

舊人遇

身後是逼至近處的已故之人,身前是即将出門的陌生人,芩竹一時間進退兩難,定在原地沒有動作。

背後大概是丫鬟的姑娘見她不回話,便又問了一句,伸出手來按上她的肩膀。

芩竹微微偏了偏頭,餘光看着旁邊兩步外就能跨出的正廳大門,回答她:“老爺在屋裏叫你,過來。”

丫鬟聽見這話,疑惑地“欸”了聲,前進兩步來到門前,剛好和芩竹并肩的位置,但她因為惦記着芩竹剛才的話,目光始終對着那扇半開的門,芩竹便卡着她沒有側頭的這一點時間,快步退後扭身就跑。

結果毫無預兆地撞上了一個夥計的肩。

她呼吸一滞,控制住差些擡起的腦袋,道了聲“抱歉”,側過身小跑跨過門檻。

然而事情就是這麽不巧,一拐彎,視線被一張移動的大床占據,她剛要緊急換個方向,就和擡着床邊的一個夥計對上了眼神。

芩竹便也不管什麽避不避開眼神的事了,撒腿就跑。

身後“咚”的一聲巨響,那幾個夥計扔下大床,白着一張臉向她追來。

從內院正廳奔出來,芩竹還沒有找到能阻斷身後那些鬼視線的東西,一直快到前院,她瞄到右側的一棵老樹,于是前跑幾步晃了那些鬼一下,再快速返回來手腳并用蹬上樹杈,一個旋身落在了牆的另一頭。

撐着膝蓋落地,還不等芩竹松一口氣,擡眼又是幾個端着木盤的丫鬟。一見到她,又都是個個失心瘋般摔了木盆朝她嘶吼着撲來。

芩竹不敢耽誤,起身推開就近的角門躲了進去。

這裏倒是沒有貼臉而來的鬼臉,芩竹喘了兩口氣,平移着挪去牆邊的一棵樹後,靜靜觀察了下院中的樣子,大概是個書房。

這裏暫時沒有人過來,可聽着另一邊院牆的聲音,這個“暫時”的可能性不知道又有多大。

芩竹扭頭兩邊看了看,直接跑進了那間書房,反手關上門的那一刻,屋內燭火瞬間亮起,芩竹手指顫了下,就要重新打開門出去,然而卻是徒勞。

她迅速轉過身,後背貼着門,眼睛在房內快速掃一圈,并沒有人,連聲音也沒有,不,現在開始有了。

篤篤篤——

是碎塊敲擊木牌的聲音。

說來奇怪,來了這個幻境後除了之前看到那陌生男人時碎塊像發受了刺激,其餘時間都很安靜。再就是此刻。

屋內靜谧,清晨刺骨的寒風從窗外吹進來,将芩竹額角滑落在下巴的汗珠吹得一斜,歪歪扭扭砸在領口上,滲人的陰氣無孔不入,甚至鑽進門板和後背,竄進衣裳裏貼着脊梁骨上溢出的冷汗。

她向邊上移了兩步,警惕着眼前,手從包袱中抽出了兩張黃符夾在指尖,靠在旁邊的小櫃角落。

腰間碎塊震動的幅度越來越大,鼻間淺淺萦繞着一股異香,像是雨後的泥土,這味道越來越濃,漸漸彌漫整個屋子,這一刻,她就像是置身于某個山頭,腳下是看不出名字的紅色小花。

臉發絲在臉側不尋常地掃了兩下,芩竹猛然回神,幾乎是瞬間便将一張符拍在了身邊空無一人的虛空處。

突然,符紙閃出亮光,一個人形輪廓顯現出來。

芩竹趕忙撒手離開,那輪廓卻忽然動了,她撤到一半的手沒有拉動,手心纏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猛地拽了回來。

手掌上簡單的包紮根本經不起這樣的力度,血跡很快滲出從布料縫隙中流出。芩竹心跳的快了些,碎塊驟然嗡鳴。

她手上用力,小心掙紮了下,血跡沿着手指滑落,卻沒有墜下,反而是觸碰到了那人形的輪廓。

一時間,符紙光芒更盛,一身醒目的紅衣出現在她眼前,同時,肌膚相貼,冰涼的觸感順着手心刺痛的傷口曼延至整條手臂。

手臂的麻木使得芩竹一如既往的面癱終于裂開條縫,向後掙了掙,微微擰眉朝上看去。

面前的紅衣不知人或鬼比自己高大半個頭,明明一身鮮亮的顏色,卻是渾身死氣沉沉,活像那話本裏新婚之夜含冤而死的……到這裏成了新郎。

可偏偏他腦門上被自己貼了張黃符,加上他身子板正硬挺,這麽望過去,又和趕屍人身後跟着的那一串僵屍一樣呆。

芩竹心情複雜,她敢說這是自她被雷劈以來,情緒起伏最大的一次。

大到為了活命,芩竹也顧不上什麽,捏了三個訣,在手上炸出幾道金光,反手拍上面前這人腦門的符紙。

符紙滾過流光,眼前紅衣人渾身一震,握着芩竹手上的力道減輕。

她趁着這個機會,使勁一抽手,避過他就去扳門,門倒是開了,卻依舊沒能出去,被腰間的一股神秘力量拉停了腳步。

芩竹愣了下,強硬地壓回那懸起的碎塊,使勁拉開門剛跨出門檻,又一頭紮在了個寬厚的胸膛上反被撞得退後,腳跟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踉跄着重新踩回房間。

她瞪圓眼睛,眼睜睜看着眼前這個頂着符紙的“僵屍”,十分随意地擡起手揭掉腦門上的符,露出張并不傷眼的臉。

不傷眼,是說他并不像之前那些鬼臉一般慘白駭人,反而濃眉大眼,擡眼看過來,竟然還有種無辜和興奮。

但芩竹這時候根本反應不過來,她眼中只能看見這貨指尖挑釁般夾着她的符紙,還莫名其妙朝她勾了勾嘴角。

芩竹:……見鬼。

她磨了磨牙,動作奇快地抽去了那被移在臉側的符紙,面無表情地重新賞給了眼前鬼的臉,撒腿就跑,直沖着對面的角門而去,開門,關門,長嘆一聲!

然後聽到一陣刀刃跺在板上的聲音,還有油與食材相觸的爆炒聲。

她來到了廚房。

這院裏明顯忙碌的氛圍說明了大事不妙。

芩竹腳步躊躇了下,想到了上個院中的構造,那個角落似乎堆着一些木箱,應該可以翻過院牆。

可那裏有個邪門的紅色人物……

正想着,貼着的門板後面,忽然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微弱,短促的求救。

芩竹頓了頓,耳朵在門上貼住,仔細辨別一番,眼神一凜,果斷推開門沖進剛才的院裏,喊道:“姜绾!”

側邊廂房中發出一聲急喘,姜绾艱難地咳出聲,用盡力氣卻也喊發得出一個不完整的音節,但這聲音也夠芩竹分辨方位了。

她快步推開旁邊廂房的門,就見姜绾的背影浮在空中,腦袋和手腳無力地垂下,鵝黃色的纖細身影前是那抹令人心中一緊的紅。

芩竹動作不停,沖去時拎起旁邊的凳子避開姜绾砸了過去。

那道身影往開躲了一下,連帶着姜绾也像個牽線的風筝似的向一邊甩過去。

“姜绾!聽見我說話嗎!”芩竹大聲道,踏過剛才的凳子拽住姜绾的腰想将人拉下來,發現無濟于事之後,便直接借力旋身一腳側踢到面前那站得直愣愣的“僵屍”身上。

直将那人踢得撤後兩步。

姜绾的身子晃了晃,急促喘息起來。

芩竹見狀,一腳過後又接上一腳,用勁踏上這人胸口,使力一蹬。

這人原本僵硬的表情忽然有那麽一瞬間的怔愣,明明擡起護住胸口的手詭異地頓了一下,便硬硬受了這一腳,整個人向後飛去,砸得桌凳齊飛,最後伴着飛灰撞在後面的木櫃上,被搖晃中不堪重負倒下的櫃子和櫃中書本埋得嚴嚴實實。

牽着姜绾的那根“風筝線”斷了,她也從半空中落在地上,抱着她的芩竹落地時撐了一下,連拖帶拽地将人移出了房間。

芩竹不知道這院中還會不會來人,因而把人拉在院牆的木箱旁,推下一個箱子勉強将人擋住,瘋狂拍打她的臉:“醒醒!”

“我……等下……”姜绾皺着眉避開她的手,努力睜開眼,但又莫名無力,撐着芩竹的手也使不上勁,心裏直泛惡心:“芩竹,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說一句話喘三口,出氣比進氣還多,芩竹很難不懷疑她會不會把自己憋死。

“我想吐……”姜绾說着都開始泛起了淚花,難受到現在突然胡言亂語些芩竹都聽不懂的話。

她舔了舔唇,把姜绾使勁往懷裏摟了下,快速将手裏那張沒來得及用的符紙用火折點燃,直接攥進手心,又掏出懷中的水壺,将手裏燃盡的灰灑了進去,胡亂搖了兩下對上姜绾的嘴,堅定道:“喝了就不難受了。”

這時候姜绾其實壓根聽不見旁邊人說的是什麽,完全憑借着本能,有水流進口中就舔,越來越多就喝。

而芩竹獨來獨往慣了,也根本不會什麽照顧人的手法,只着急将人弄活了逃命,舉着水壺的手越來越高,直到姜绾終于嗆咳了一口,她才停下手,粗糙地擦了她的臉一把,喊了幾聲名字。

“我!咳咳!什麽東西辣嗓子!”姜绾不愧是從頭到尾被法器滋養的,稍微有些意識聲音都中氣十足。

芩竹板着臉一把捂住她的嘴,剛才給她擦臉的手上還未幹的液體又重新糊了上去,辛辣的味道刺激的姜绾趕緊偏過頭打了個噴嚏。

這算是全好了。

芩竹也就收了水壺,又去堆木箱,還不忘回答她剛才的問題:“符紙灰泡的酒。”

“……酒?合着你那壺裏是酒啊!”姜绾先是驚訝了一番,後又忽然反應過來,急道,“不是,你用了多少符紙!把包袱還我!”

芩竹想了想,說,又用了兩張,然後也不管姜绾在那裏心疼錢財,一把将她拽過來推上木箱:“上去。”

姜绾到底知道當下情況,忙忙按着她的說法爬上牆頭,又回頭拉了她一把,兩人翻過院牆,撐着牆頭看了眼,發現這裏是前院游廊,沒什麽人的樣子。

兩人對視一眼,幹脆落下,然而就在腳踩在地面的那刻,周遭環境忽然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剛剛還蒙蒙亮的天瞬間亮起,日頭正正好懸在頭頂。

這突然的光線變換,兩人皆是擡臂擋臉,反應過來後趕忙蹲下身挪着小步向前移,縮到前面長廊的臺階,靠它和周遭的花草将兩人的身形遮起來。

之前芩竹在桂枝夫人房中見到的王老爺現在又出現在了這裏,其實這麽看過去,王老爺雖胖,但這時候的他脊背挺得很直,站在那裏就顯得氣勢十足,且看面容,外面的那個王老爺也好,剛剛桂枝夫人房中的那個也好,都不及這位年輕,精氣神也遠遠比不上。

所以這個院裏,時間又是向前流到了什麽時候?線索太少也判斷不出來,而且兩人也不好冒然出去,于是就在臺階下安靜窩着,只露出四只眼睛盯着那處。

不久,付寧來了,兩人在對面廊下的石桌邊坐着喝茶,距離太遠,隐隐約約能聽到說話聲,卻聽不清內容,頗有些抓心撓肝。

這時,從後院的方向跑來了個丫鬟,口中喊着“老爺”,聲音倒是大得夠這兩個蹲在一邊的聽清:“老爺,大夫人生了,是個小姐……”

王老爺執杯的手頓了頓,芩竹看見他微微擰着的眉松開,将茶杯随意扔在桌上,朝身後的丫鬟擺了擺手,轉過臉來看向付寧:“世才這兩日如何了?”

姜绾表情說不上好,默默換了個姿勢,緩了緩撐麻了的右腿,芩竹注意到她的動作,轉眼看過來,剛想問一聲,眼前的光線又變了。

她迅速擡頭去看,就看剛才原本還是正午的太陽此時正快速地朝東移去,白日轉黑,再看那亮白的圓從西而起繼續滾落去東邊,同時,院中多出了許許多多重疊的人影,他們快速地來又快速地走,就像是在院中演了場加速的皮影戲。

不知又是拉回了多少年歲。

姜绾震驚得看着眼前這一幕,還是決定抱上芩竹的胳膊。

終于,這場戲緩緩慢了下來,最終停在了一個安靜的午後,日頭西落,像是深冬,寒風刺骨。

而院中正躺着一個二十左右和芩竹差不多大的姑娘,長發盤在頭頂穿得還算暖和,只不過渾身是土,側趴着緊蹙着眉一動不動。

廊下的兩人不敢發出動靜,充其量也只是抻長脖子去看那院中人究竟怎麽了。那麽單薄的身影,感覺再這麽躺下去就要一睡不起了。

但也沒有讓她們兩人焦急多久,時間繼續向前推移,還是午後,可這次,院中不只有那一個姑娘,還有幾個拿着木棍的大漢。

芩竹眉頭向下壓了壓,攀着臺階的手用力,死死盯着被大漢圍在中間跪坐着的姑娘。

一個大漢從旁邊的石桌上拿起碗往口中灌了一口,也不管淌在衣服上的液體,突然擡起木根就向那姑娘打去。

姜绾被吓了一跳,手拽着芩竹的胳膊下意識是向她身後偏了偏頭。

第一個大漢有了動作,其餘便也跟了上來,口中帶着惡意喊道:“生不生!”

可姑娘根本回答不出什麽,努力護着腹部,縮成一團。

姜绾聽着院中的痛呼,心跳得飛快,不知不覺手上的力道大得攥上了芩竹胳膊上的肉,芩竹側頭看了眼姜绾,可她沒有阻止她的動作,只靜靜看着。

眼前姑娘臉白的吓人,紅着眼盯着院裏的一舉一動,芩竹睫毛微微眨了下,看見姜绾臉側陷出了道紋,那是使勁咬牙會顯現出的痕跡,眼睛的紅和芩竹手臂上的痛一樣變得更甚,下一刻,顫抖的睫毛中滾下一滴淚,芩竹胳膊上的力道驟然松了,而她也在這時擡手,将欲沖進院中的姜绾拽了回來。

“你放——”芩竹捂住姜绾未能吐出的後半句話,帶着人又向臺階下趴了趴。

“這是過去,你現在改變不了什麽,他們已經死了。”芩竹淡漠的氣聲打在姜绾耳邊。

姜绾看着這個神色淡淡的人,覺得她真是可怕,捂着自己嘴的那只手穩穩當當,就和現在毫無波瀾的眼神一樣,好像不管發生什麽不會對她造成什麽影響。

救人,幫忙,這些像是芩竹下意識要這麽做,而不是她想,或是那種為了天下蒼生般的大義。

芩竹不知道姜绾心裏想了那麽多,就看見這孩子忽然熄了氣焰閉上眼睛,溫熱的液體滑上手背滲進手心,她沒有将手移開,一直等到院中的大漢散去,只剩下扯風箱似的喘息和低啞的哭聲。

她扭頭看向院中那抹孤單的身影,又以平直的視線滑向姜绾。

兩個毫無關系甚至連時間都沒有重疊的人,是以什麽樣的感情共鳴的呢?

芩竹不懂。從很久之前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和大多數不太一樣,她理解不了太多複雜的感情,而且還失去了前半生的記憶。

這就導致前幾年過得并不太好,常識要從頭記,和人們的相處也要從頭悟,說一句颠沛流離也不算過。

好在自己還有點說不上厲害的手段,靠着那傳聞裏好壞參半的國師,這點手段可以讓她半被鄙夷半被尊敬地混下去。

畢竟……她吃得也不是很多,穿得也不是很多。

難得想得跑了偏,芩竹将眼神從姜绾身上移開,伸展手掌想從懷裏掏出個東西擦擦手上的口水,結果不小心把塞在衣襟裏的一張折得亂七八糟的紙帶了出來。

這東西掉地上壓根沒什麽聲音,本也不會引起好奇,可偏偏姜绾現在心情複雜,急需別的東西轉移一下注意,所以在它掉下去時,便眼疾手快地撈了起來。

嘴上說着“這是什麽”,手上已經拆開了大半。

姜绾眨掉眼角的淚水,對着紙上面的鬼畫符瞪了半天,把紙面翻過去展示給芩竹,木着臉道:“你寫來幹嘛的?別告訴我是……”

芩竹擦着手,瞥了眼那張紙,說:“那會給付寧算了一卦。”

姜绾木着的表情裂開,爬過去湊到她臉跟前,真誠道:“你就拿這個給她算,沒被當成騙子打出來嗎?”

芩竹向下掃了自己全身,然後回道:“沒有。”

“啧啧啧,”姜绾咋舌,癟着嘴将那張紙重新疊好丢進自己包袱裏,嘆道,“你比我還适合當個江湖騙子。”

說到這忽然靈光一閃,急道:“對啊!你這臉實在太适合了,我們一起,一定能混得風生水起!考慮一下!”

風生水起芩竹倒是不太在意,但她一向沒什麽所謂,回答:“等我找到我要的東西。”

姜绾:……說了半天!

幾句打趣總算不讓姜绾心情太過難受,她定了定心,轉身攀上游廊臺階,想看看院中那個姑娘如何了。

可她剛擡起頭,卻忽然感覺一陣寒意從後頸竄上天靈蓋,那股熟悉的不好的預感猛然襲來,讓她果斷放棄臺階邊緣,反手去抓身旁芩竹的胳膊。

然而原本非常順手的胳膊手感不在,兩只手仿佛是深進了雪堆裏,一下子被凍得麻木。

姜绾懵然回頭,卻不想,身側豆綠的顏色不在,大片的紅占據視線。

一瞬間,之前不好的回憶湧上心頭,卻又顧忌着不敢大叫出聲,于是出聲就像一只被攥住脖子的雞,氣息急促又小聲道:“芩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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