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人
王老爺坐得靠後,所以在他沒出聲之前,除了轉臉看向同一邊王世才的桂枝,置于房間裏側的那三人都不知道他醒了。而他這聲怨恨狠厲,聲音大的完全不像剛才在幻境裏畏畏縮縮的樣子。
芩竹手上還捏着那兩個東西,本意是想打開看看草人,被他這一聲喊得莫名,轉頭去看,一眼就瞧出這王老爺狀态有些不對。
他眼裏面看見的好像和他們不同,整個人警惕着什麽,眼珠緊盯着桂枝,還要小幅度地轉上兩下,卻看不見腳底下那麽大個兒子。
“我王家待你不薄,為何還要如此糾纏!”王老爺還在說。
姜绾看着王老爺,悄摸爬道芩竹身邊,小聲道:“他罵誰呢?”
問得芩竹,回答的卻是桂枝,夫人表情都沒變,嘆道:“我。”
“啊?”姜绾十分不解,擰眉看向那邊魔障了的人,“可王家這樣,不應該都是他聽了怪人那個陣局才造成的嗎?”
芩竹有一下沒一下地捏着手裏的草人,說:“心底裏不覺得是自己錯了。”
桂枝笑了下,看過來:“算是吧,我能看到他看見的,黑漆漆的,只有我們兩個人……”
王老爺眼中的世界,是個空蕩蕩的王宅,裏面還喘氣的只剩了他,房間裏這幾個人在他眼裏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鬼,只有桂枝是原來世界的那副樣子。
都說桂枝是病死的,王老爺也這麽一直這麽認為,包括在王宅無故暴斃那麽多人之後,在芩竹指出那詭異陣局之後,在經歷了那個奇怪的幻境之後。
他也不覺得自己有問題,或者他知道,他只是不願意承認。
芩竹轉身看過去,就連王世才都擡臉看向自己的父親。
那個年邁的男人,慢慢地縮起了身子,突然變得恐懼,拍着胸脯極速咳喘着,盯着前面什麽也沒有的地方。
他開始用自己許久未使用過的腿瘋狂踢踹前面小半塊地方,邊喘邊喊:“桂枝!你們去找她啊!她成了鬼才會索你們的命,找我做甚!”
“去啊!去啊!啊!”
桂枝沒有看他,偏頭朝後看了眼。
她後面是半開的窗,一道晨光終于爬過院牆打了進來,從窗側的窄縫撒在她半邊身子上,頭頂臉旁飛舞着發光的塵粒。
她也終于能動一動,聳了聳肩膀扭頭過來看着面前蹲成兩團認真望着她的小姑娘。
桂枝笑笑,在四只眼睛下,如願說道:“他好像被那些小丫鬟們纏住了。”
姜绾眨眨眼,問:“為什麽王老爺會看見這些啊?他來時有見到自己模樣的鬼嗎?着相了?”
她說着,扭頭去求證芩竹,芩竹搖頭,她一直和手裏這三樣東西作鬥争,實在沒看見後面是發生了什麽。
說到這……芩竹垂頭看了眼愈合大半的傷口。
“你們來時,好像有掉進什麽地方,”桂枝開口,又将芩竹的注意拉了回來,她重新收緊握着草紮人的手,擡眸聽,“我看見的,就是很多不同的景象,是念念不忘的東西吧。但——”
桂枝說到這頓了頓,看向芩竹,用一種“你今年多大啦”的語氣問道:“這位姑娘好像沒有。”
看着不太像一只快散去的鬼,很像姜绾幼時街邊會給她帶包子的姨娘。
可芩竹感覺不出來,只知道桂枝在問她問題,于是便答,一本正經道:“我之前的事都忘了。”
“哎呦!”桂枝蹙了蹙眉,好像對她的事可上了心,“怎麽就忘了,還能治嗎?”
“能,不礙事。”
“那便好。”
這頭跟唠家常一般有來有回,另一頭王世才看着自己父親越來越失焦的瞳孔試探地喊了聲。
這聲不知觸及了王老爺什麽地方,他忽然大叫一聲,眼睛徹底失了神,敦實的身體縮在椅子裏,顫抖着,嘴裏念念叨叨,一條銀絲從嘴邊垂落,流在腿面也不曉得。
王世才坐在地上看着這一幕,心頭一陣酸楚,轉身朝他叩首一次,轉過臉時,看到了正望着他的桂枝。
“大娘……”
“他們都說是紅兒搶了老王家的氣運,一身才情給了女兒家,她死後才得以回歸到原本屬于它的人身上。”桂枝說。
“我不認同。”
桂枝說話向來溫和,這點和芩竹平穩的語調也不太像,多了些笑意,讓人聽着心頭暖和。
可這幾句話,只讓王世才周身發寒。
“紅兒喜歡哥哥,可她哥哥從來也不替她辯駁,之後三年聽着鄰裏這般言辭,就連否認一次都沒。”
“世才,這些不是你的錯,那些冤魂怨鬼要找也只會找你爹,怪不到你頭上。可我也沒法接受紅兒是這麽沒的。”
“你便好好當你的官,我們總是也礙不到你了……”桂枝嘆了聲,神情變得疲乏了些。
王世才聽完她的話,嘴唇顫抖,拱手作揖垂下腦袋:“世才——記下了。”
芩竹看着桂枝,感覺她身形輪廓變得越來越難以看清了。伸手在她身上撈了一下,手掌穿過了垂落在腳邊的衣擺。
清晨,陽氣升騰,陣局破開,野鬼是要消散了。
桂枝笑眯眯的,艱難地俯下身子,伸出手在芩竹還未收回去的手上虛虛握了一下,問她:“我這樣的,是不是沒有來世啊?”
“嗯。”芩竹回答。
姜绾對這個說話做事都很溫柔的夫人實在有好感,有些不忍道:“夫人,你為何會留在這裏呢?”
她看起來對這裏無憎無恨,一點都不像生出怨念而停留不去的惡鬼。
“不曉得,我出不去,起初還能在院子裏走走,後來進了屋坐下,便就被困住了一樣,動不了了。”桂枝說。
這倒是,桂枝身上的陰氣還沒有芩竹身上一個小碎塊多,都支撐不了她在夜間現身,跟更別提走出這個困住她的屋子了。
這間屋子……芩竹忽然記起來手中的草人。這個東西是和木條釘在一起的,當屬于同一個陣局。
芩竹又仔細看了看這個草人,不過巴掌大一點,一點都不好看,五官沒有,身體上也沒有裹些布料當衣服,四肢的末端分別用線纏了一圈防止草枝炸開,中間相當于胸膛地方的線斷開了,裏面亂糟糟的一團,想來是那個銅針當胸而過,把它給紮壞了。
她伸出手指在那個破破爛爛的地方撥了兩下,裏面好像和木條一樣塞着些什麽。
她認真扣着裏面的東西,姜绾在旁邊一臉嫌棄地看着她,弱弱道:“我剛就想問了,這玩意你從哪搞來的?”
“和那個一起的。”芩竹朝旁邊地上的銅針努了努嘴。
姜绾聽後咂了咂舌,說:“這種東西看着就晦氣,一般不都是是要咒人或是偷換個命格什麽的麽?”說着從旁邊把那長針拿過來,在芩竹面前比了比,癟着嘴搖搖頭又扔到一邊去,意思是:不知道有多恨,用這麽長的針。
芩竹竟然從她的表情裏,讀出了這個意思。沒做評價,而是把那張看不出年月的紙條給她,說:“看看,恨的是誰。”
“正寧……看不出來,反正不是元年……王紅?”姜绾最後一句稍微小了聲音,對芩竹偷偷道。
芩竹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可現在除了王紅好像也沒別人了。
正想着,她腰間的碎塊又開始震動,芩竹沒有管,手指用力将草人身體的一個硬塊夾了出來。
一時間,嗡鳴聲更甚,房內的人都被這聲吸引,同時,芩竹指尖的硬塊猛地朝腰間碎塊飛去,她指尖施力較少,沒有及時捏住,那東西便如願和碎塊相會。
“叮——”
清脆一聲過後便是刺耳的鳴叫,又在片刻後消失,整個宅子一直以來悶着的大蓋子好似猛地被掀開,壓在衆人心口那股沉重突然消失,可還沒有輕松一會,又在這間屋子裏爆開。
尤其是芩竹,她感覺身上好像突然挂了千斤的鎖,仿佛要将她拽到地裏去,而眨眼之後,又消失了。
房內幾人都被這斷斷續續奇怪的感覺搞得莫名,芩竹看了眼草人胸膛裏塞着的破布,又将視線移到腰間,之前那拇指大的碎塊此時變得稍大了點,是靠着剛才那個硬塊的拼湊延伸了些,碎塊此時也乖巧下來。
原來是在找這個啊……
草人是那怪人術士拿着的,之前幻境裏他似乎也給了王老爺什麽東西,難不成就是這個?
芩竹忽然找到了方向,轉頭去看王老爺,而那人還呆傻着,正被王世才想着辦法攙扶,哄了好幾次才站起來,又不知看見了什麽驚恐地重新縮回了椅子。
看這樣子也不像是能問出什麽,她便問王世才:“你知道王老爺口中的那個術士是從哪找的嗎?”
姜绾頓了下,也轉臉認真聽着。
王世才終于又将王老爺扶了起來,聞言,認真思考了下,歉意笑笑:“那術士雲游四方,之前父親還托人找過沒有找到,不過倒是有消息他近來在辰州出現過。”
好耳熟的地方。
芩竹斜眼瞅了眼旁邊抿着嘴的姜绾,又問:“怎麽确定是他的?”
“那術士常年帶個鬼面人皮面具,并不難找。”王世才說着,攙着王老爺出門,出去前還朝她們示意,表示失陪一下。
芩竹點點頭,剛想轉回來問姜绾個問題,結果就看見了站在自己身後這身熟悉的紅衣,紅衣鬼站得格外近,只離她一步之隔,肩頭都是擦着他的胸膛才轉過去。
芩竹向後退了一步站直,看了看旁邊兩臉震驚的桂枝和姜绾,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只鬼,問道:“有事麽?”
“有,你去哪得帶着我。”紅衣鬼這會的動作說話倒沒有之前那麽卡頓了,就是動機越發莫名了起來。
“為何?”芩竹不解。
紅衣鬼無辜道:“因為你身上一直挂着我啊。”
除他以外三雙眼睛都向芩竹腰間看去。所以,那黑色碎塊是他啊……
芩竹無言,怪不得她身上陰氣如此之重,等等——難不成桂枝也是因為這只鬼被困在宅子裏所以她也陰差陽錯地卷進來了。
她心裏想着,眼神就不由自主看向面前的鬼。
紅衣鬼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瞬間撇清關系:“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你,要真做了什麽,那也和我沒關系,都是剛才那老頭幹的。”
姜绾:不敢說話,但很不服。
紅衣鬼頭也不回,繼續道:“我找不到你,力量不夠用,就——”
“哦,怪我。”芩竹面無表情,走到桂枝面前。
“不是……”紅衣鬼跟在她後面。
芩竹只是剛才注意到一件事,想過來求證一下。她走到桂枝面前,像剛才一樣,去握桂枝的手,這次沒有穿過虛影,而是結結實實和捏着手和她握了握。
“應該是他身上的陰氣,讓你有了實體。”芩竹說着。
姜绾在後面不停掏着包袱裏的東西,叮叮當當的聲音停下,她小跑過來,小心遞給她一個葫蘆,一拃長,挺精致,拿着它興奮地說:“這葫蘆能讓裝下小鬼不會消散,咱們要不先讓夫人在裏面呆着,再去找和尚超度?”
芩竹聽着,給她讓出地方,看向桂枝。
桂枝愣愣看着她們,遲疑道:“這,會不會太麻煩了?”
“不會,順手的事。”姜绾笑道,拔開木塞又對桂枝說,“我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樣子,但應該是能說話的,如果不舒服就告訴我啊。”
說完,葫蘆口對向桂枝,眨眼剛剛坐在那裏的身影便不見了。
姜绾趕緊蓋上蓋子,把葫蘆靠近耳邊,問道:“夫人?”
“我在。”
“會暈嗎?”姜绾輕輕搖了搖葫蘆。
桂枝很快答道:“沒感覺。”
“那就好,我把你放懷裏,”姜绾說着就将它好好塞進衣襟,做完後忽然注意到旁邊站着的紅衣鬼,猶豫道:“你要不要……”
紅衣鬼斜睨她一眼,擰眉道:“我不是鬼。”
他本就比她們高大半個頭,自上而下看過來,眼睛也不似和芩竹說話那般睜得圓,鮮亮的紅衣套在陰氣溢滿的身上,反顯得整個人更加死氣沉沉,看上去怪吓人的。
姜绾往芩竹身邊靠了些,嘟囔着:“不是就不是,這麽兇幹什麽……”
“什麽?”芩竹本是要拿着草人出去找王世才要錢的,感受到她的動作,後退的路被堵住,于是扭頭問了聲。
然而不等姜绾回答,跟前湊過來的那只紅衣鬼就先開了口:“我不是鬼,我是靈。”
芩竹不知道他突然冒出來解釋這個做什麽,對她來說這紅衣……靈究竟是什麽好像影響都不是很大。
于是她和他對視沉默,默默來了句:“所以呢?”
紅衣鬼:……
他低頭确認了眼芩竹腰間的碎塊,擡頭鄭重道:“我的靈體維持不了多久,想跟着你,還得有個載具。”
芩竹聞言,轉去看姜绾的動作到一半被他打斷:“我進不去那個葫蘆。”
她又好好看了看面前這張臉,說話時滿臉無辜,但不知怎麽,她就是不太信,下意識認為這家夥一定是不願意在裏面呆着。
但哪有這麽多選擇給他,要麽就是那個葫蘆,要麽就是腰間的碎塊,這兩個他都不願意呆,那就……
芩竹把手裏這個被開膛破肚了的草人舉到他眼前,瞪着雙死魚眼說:“實在不行你就在這呆着吧。”
紅衣鬼眉眼垂下來,看着極不情願,可他的身影越來越淡,顯然也是沒什麽機會拒絕,便擡眼看向她,說:“那你也把我揣懷裏?”
姜绾瞪大眼睛看着他,又異常警惕地去拽芩竹,大眼睛裏寫滿了話:“這貨是個登徒子啊!”
之前的話芩竹還能解讀出來,但這次的含義太廣,恕她做不到,只能疑惑地“嗯”一聲企圖引導姜绾告訴自己。
姜绾……姜绾在旁邊那個鬼的壓迫下根本說不出話,暗暗翻了個白眼,繼續躲到芩竹身後閉上了嘴。
芩竹什麽也沒接收到,就繼續剛才和紅衣鬼的談話:“你快沒了。”
紅衣鬼只當她是同意,身影一閃,消失不見,同時,芩竹手上那個潦草的草人幹巴巴地抻了抻胳膊腿,正反五官都沒有的頭發出聲音:“我來啦。”
場面太過驚悚,姜绾看不得這種,雞皮疙瘩狂掉,默默縮回了腦袋。
芩竹倒是适應良好,也可以說她壓根不在乎,舉着草人放在了肩膀上,無甚感情地說:“站好,摔倒了就自己在後面跑。”
紅衣鬼:!
姜绾大喜,昂首挺胸從芩竹身側路過,轉過來對着那沒頭沒臉的破爛草人做了個鬼臉,草人似是瞥了她一眼,挪着步子靠近芩竹的脖子,然後小心地坐了下來,沒有抱着脖頸,也沒有扯着頭發。
這倒是讓姜绾有些驚訝。
她沒再去招惹那草人,走到了芩竹另一邊,好奇道:“怎麽感覺他和你那麽親近。”
“這個吧,我帶了三年。”芩竹拿着碎塊朝她晃了晃。
姜绾伸手在那碎塊上撥了一把,說:“你就這麽帶着他了?”
“嗯,順手的事。”
姜绾一愣,這不是她剛才說的話嗎?
反應過來笑了笑,背着手跳到芩竹面前,問:“你叫什麽名字?”
問得自然不是芩竹,而是她肩膀上的草人。
草人沉吟片刻,說了個不是太熟練的發音:“商……則。”
腦海中仿佛有一張畫卷緩緩打開,一滴墨滴在正中洇開,裏面出現了一個芩竹從來沒見過的景象。
土地上,一根手指正在慢慢“畫”着字,因為不會寫字,筆畫都是錯的,所以只能靠記憶中的樣子,在地上畫下來。
最後一筆落下,視野前推,她看清了地面上的兩個字——商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