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人墓
最終幾人還是沒有耽誤,向通道深處前進,兩次前車之鑒都不甚美麗,因此她們這次無比警惕,哪怕是因為自己喘氣過大導致燭火搖曳,都能讓三只小兔原地炸毛。
幾次三番下來,姜绾和麥子簡直都要神經衰弱了,努力瞪着眼睛一人一邊揪着芩竹的袖子在後面慢慢走。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芩竹實在受不了了,停下喝了口酒,才打起精神繼續向前。
麥子見狀,開口道:“換一下吧。”
“沒事,我就是困了。”芩竹邊打哈欠邊說。
姜绾這一路半是無聊半是焦慮的把芩竹圍兜上破口處的線抽出了一長條,在手指上纏了好幾個小毛線球,眼看這圍兜後面都快被自己扯沒了,又急急住手,展開那些線球,急躁地編麻花辮。
聽見她們兩人的對話,清了清嗓子,開玩笑道:“咱們進的墓室也太窮了,要不然還能拿點東西出去補貼家用。”
麥子聞言嗤笑:“別說這地方半點不像墓室,就算真是,那恐怕也輪不到咱們。”
“怎講?”芩竹眼邊的燭火晃得她瞌睡,難得的接了話,将蠟燭換去另一只手,下一刻被麥子自然接過。
“這要是墓室,早就被盜墓賊們先一步席卷了,哪還輪得到咱們,這年頭啊,下地了也不安全……”麥子幽幽道,又看向旁邊兩人,帶着調侃問,“真沒錢了?”
姜绾瞅她一眼,癟着嘴道:“還有點,但是——”
但是那術士找不到,芩竹肯定要繼續找線索,茫茫人海如大海撈針,又是一筆大開銷,而且這人不知道是不是命裏帶着的,走到哪都要出點事端,還得淘點符紙以備不時之需,所需費用更多。
姜绾快愁死了,絲毫沒把自己和芩竹本是兩路人這件事放在心上,直接默認要跟着她一路了。
芩竹回頭瞄了眼姜绾,她當然知道這姑娘的性子,想到兩人那并不富裕的錢袋子,也開始犯了難。
眼前是黑洞洞的路,多想無益,眼下最要緊的,也只是先保着人出去。
芩竹垂眸,在懷中暗袋裏掏了掏,撚出兩塊銅板反手塞到姜绾手心,說:“拿着解悶吧。”
布人在她懷裏動了動,探頭出來看向姜绾,那人愣愣捏着手心的東西,頗為無奈地收好,繼續揪着芩竹的圍兜拆線。布人蹭了兩下,又重新縮回衣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壓住躁動的情緒。
麥子彎着眼睛看着她們二人,實在好奇:“想問許久了,你們是姐妹嗎?”
“不是。”兩人同時道。
“是嘛。”麥子點點頭,剛想再問點什麽,轉臉一個不留神撞在了芩竹後背,她趕緊擡高蠟燭防了下,問,怎麽了。
芩竹伸手在自己腦袋蹭着的通道頂部上摸着,然後慢慢向前走,麥子注意到,她原本稍彎着的背逐漸挺直,手也伸得更高,擡高伸直,左右兩邊也能伸直。
“拐彎了,道寬了些,路應該沒錯。”芩竹說着,回身接過麥子手上的蠟燭,貼着大弧度的拐角石壁緩緩走着。
這彎拐得格外大,而且一路上坡,大概一盞茶的功夫,路面平緩,燭火晃了下,芩竹定住腳,擋住身後的人,定睛看着眼前的一片亮光。
有鬼。
芩竹豎起食指在嘴邊示意,踮着腳探出頭。
拐角後面是一條長直的道,和她們所在處一般寬,裏面橫七豎八地癱着六七個人影,手中都抱着個巴掌大的發光珠子。皆是一樣的服裝,灰頭土臉瘦骨嶙峋,不過好在,是完整的。
這裏陰氣濃重,芩竹也分不出這群是人是鬼,可這般萎靡,應當也沒什麽威脅。
她扭頭把前面的場景向身後兩人說了,麥子聽後表情就變得奇怪,略顯急切地跟着探身望去。
芩竹怕她急得鬧出動靜,趕緊向後退了一步讓開地方,再看過去時,麥子不知道看見了什麽,表情一怔,身體不自覺地向前跨了一步。
這一步屬實真情實感,踩在空曠的通道裏略顯大聲。
姜绾默默閉上眼縮在芩竹旁邊,時刻準備跑路,然而下一瞬,卻是聽麥子抖着聲喚道:“小七……?”
嗯?
旁邊兩人呆愣地看向麥子,那人扶着石壁望向拐角後的石道,做的是要沖過去的姿态,又被芩竹猶豫攔下。
這時,那邊同樣傳來一道不确定地回聲:“姐姐?”
姜绾擰眉看着芩竹,迷惑極了,而兩邊都已知道對方的存在,再攔着也沒什麽用,芩竹放下手,和姜绾一同探身出去,身旁的麥子已然小跑出去,朝着石道裏一個扶着牆壁起身的少年跑去。
那少年同旁人一樣,身上染着厚厚的灰,勉強能認出樣子,單薄的身軀在那身工服裏晃蕩着,瘦極了。起身時,渾身都在顫抖,向着牆壁的方向歪着。
看見麥子跑來,他應是笑了,露出排牙齒,伸出兩手去接她,然後身體便重重蹭在牆上。
“他的腿……”姜绾小聲道。
芩竹搖搖頭,兩人看着那邊姐弟相認的溫情一幕,緩緩走過去。
石道兩邊坐着的工人看見她們來,也沒有做出反應,只是抓着手上的珠子,緊緊盯着她們。
“小七,你怎麽……”麥子托着小七的胳膊,上下看了看,移到他的手,鼻音漸漸重了,撒開他解開肩上的包袱,說,“找你都找不到,也不知道之前做的衣裳現在還能不能穿了。”
從裏面抽出一件較厚的外袍,麥子看着面前人幹瘦的手腕,擡手的動作一頓,扯出個笑來:“能穿,家裏還有幾件,回去了慢慢換。”
小七抿了抿唇,點頭,任她給自己披上衣服,才表情凝重地問:“你是怎麽到找到這裏的?”
恍然記起現在自己的處境,麥子“嗷”了聲,指着身後兩人介紹了下,斟酌道:“她們二人來辦點事,路上出了點變故,才到這裏的。”
道中雖有夜明珠照着,可到底也是昏暗,小七聽她說話時,就努力地看着麥子,這才發現她深色衣服上的灰土和破口,難受道:“這地方危機四伏,一不留神便是丢了性命,如何能亂跑到這裏。”
姜绾揪了揪自己髒兮兮的衣服,瞄了眼一身慘樣的芩竹,默默上手給她呼嚕呼嚕毛,悄聲道:“沒事,我安慰你。”
芩竹:……
“還說我呢,你——你們又是怎麽回事?”麥子話說到半截卡頓一下,環看了周圍這些人,擰眉問道。
明明是來做工的,怎麽好像成了地下的陪葬。
小七表情并不輕松,越過麥子向芩竹兩人點點頭打招呼,拉着麥子的手稍稍用力撐了下身體,順着石壁滑坐下去。
麥子皺眉扶着他,與他坐在一處,聽他講話。
最初,麥子其實也是能收到小七消息的,會有專門的捎信人給她帶上口信,說是“一切安好”或“山頭哪棵歪脖樹帶東西”,不過到底是前者居多。
唯一一次可以去送點東西,卻沒有見到小七,是個板着臉不好親近的人來的,那人冷冰冰地警告了句,就拿着她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她的這番描述,在小七聽來,更是茫然。
他跟着那夥人一路去了周邊的地方,将一些破敗的寺廟修繕了一番,繞了一圈返回到葉城縣後邊的山,進了個鑿開的山洞。
剛開始小七還覺得國師心善,直到進了這洞,才發現一切和想得不太一樣。
他們不能休息,一路按着上頭人的指示挖,一旦有反抗,便是死路一條,更是有家人的性命做威脅。
這一路死去不知多少同伴,又送進來多少,終于,小七熬到了據說完工的那天。
他們這幫工人分去的區域不同,小七帶着一幫兄弟跟着領頭人出了洞,這期間,他們是由一根長鏈拴着的。
因為長期不見光,猛地從洞中爬出上山,根本看不清路,還是到了佛堂,才知道自己來的是青雲寺。
工頭喝一聲,他們便開始忙活,挖通了一條向下的石道,也是一條去往墳墓的通道。
他們的工具被收走了,然後困在了自己挖出的陷阱裏面。
“那些口信我都不曾帶過,被騙了。”小七說。
麥子這會心情複雜,沒好氣道:“騙就騙了吧,人還在就好,咱們先想辦法出去。”
那頭在拉家常,芩竹兩人不好摻和過去,縮在最邊的一個工人身旁,聽她們聊完了,便想問問這是誰的墓。
動作間,芩竹不經意注意這些工人,似乎有股奇怪的感覺從指尖竄來,伸出的手頓在半空,又收回來。
“這位姑娘,我等也不知道。”小七說着,緊了緊身上的厚衣服,卻沒覺得暖和半點,他縮着手,沒當回事,看姜绾抱着手臂緊張的樣子,寬慰道,“放心,這條路沒事。”
麥子看了眼姜绾,向她點點頭,對自己的弟弟十分信任,然後撐着小七起身,那人跛着腿走了兩步,身後的工人也紛紛站起跟上。他們看起來是以小七為首,抱着照明的珠子無言地跟着走,皆是一臉漠然。
要和這麽多陌生男人同路,姜绾還是有點不自在的,和芩竹走在隊伍最後,留着不遠不近的兩步距離。
這路條路如小七所說,一路安靜什麽都沒發生,又走了差不多半柱香,石道到了盡頭,小七舉着珠子在面前的牆上晃了一圈,轉頭看向身後道:“把這塊板推開。”說着伸手推了下旁邊扶着他的麥子,和那些工人抵在牆上用力。
麥子想插手也插不上,只能和芩竹她們站在後面看着這塊板被擠開,“砰”的一聲巨響在地上砸出滾滾灰塵。
将那些灰塵揚開,露出的是和之前墓室一般大的石室,石道口還有石室對面有兩步路寬的臺階,中間的部分像是挖了大坑,坑裏面四行五列,二十個人,身上穿的是和小七他們一樣的衣服,整齊地背對着芩竹她們所處的石道口,朝着石室對面的一個半圓類門的地方叩首,樣子稱得上是虔誠。
“那裏應該就是這間石室的出口。”小七道,率先走出了石道,扭頭尋找麥子,“這些人我們在其他密室中遇到過。都是已故的人,屍體卻能發動攻擊,到現在還不清楚他們是靠什麽蘇醒的,過的時候要小心別碰到他們。”
芩竹從前面一群人的縫隙中看着這些人。
二十個人幾乎占了整間石室的位置,行列之間的間距也只有兩只腳那麽寬,要想不觸碰到他們,得學貓走路吧。
她看了眼這幾個工人,都是瘦骨嶙峋,不存在過不去的情況,可他們雖然沒有小七那般瘸了腿,但個個走路也是搖搖晃晃,看得人心驚。
麥子依舊是和小七在前面走着,中間隔着一群工人,她的本意是想讓芩竹兩人在前,可被拒絕了。芩竹不放心,姜绾純粹是覺得挨着前者心安。
她們三人和小七帶着的工人加起來有十人,分了兩路向那頭前進,起初一切順利,麥子和小七跨上對面的臺階便奮力去推那個半圓的門,接下來又成功到達幾人,中間那坑便就剩下芩竹二人還有旁邊一路的兩位工人。
姜绾身後有個慢慢走着的芩竹,她是不在乎別的什麽的,一門心思求穩妥。可旁邊那兩位不同,他們前面的人都走完了,擡眼去看,門也開了,有些甚至頭也不回的進了那門,看着就像是要将他們甩下。
畢竟在這種地方,誰不是為了自己呢。
想要快些到達安全的地方,心裏着急,環境安靜,便想得越多,胡思亂想,也就無法顧忌腳下,而且他們本就走路搖晃,旁邊走在最後的一位工人原本距離臺階只需要再路過一個跪拜的陰屍,這一下分心,一腳崴在那具陰屍身上。
“哧”的一聲,貼在那陰屍身上的小腿頓時發出熱油與水結合的聲音,工人的慘叫同時發出。
“啪——”夜明珠摔在地上,那工人腿上失力整個仰倒,被旁邊驟然起身的陰屍按在地上,瞬息間便只剩下個破損的工服。
前面的工人被身後的動靜吓到,一下子跪上臺階,連滾帶爬地向那扇半圓門跑,嘴裏嚎叫着聽不出來的話。
芩竹和姜绾就在那死去的工人旁邊,這一下可謂是正面見證了他的死法,天知道姜绾用了多大的力氣沒控制住自己不要亂竄。
可這也沒什麽關系了,因為整個大坑裏的陰屍在那夜明珠碎裂時,就已經“蘇醒”了,像是骨骼重組一般,扭曲着弓身而起,但這會行動還算緩慢,起碼沒有像第一個那般突然。
芩竹推了一把還在愣神的姜绾,避着旁邊亂揮的屍體胳膊帶着人向前跑。
本鑽進石道查看前路的麥子等了半天不見後面的兩人,擔心出了什麽事要回去看,迎面便撞上了個踉跄跌進石道的工人,那人叽裏咕嚕的什麽也說不出,像是被吓得不輕。
不過看這表現不用猜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麥子心中一沉,摸着彈弓就要過去,那頭姜绾的喊聲已經來了:“有路嗎,有路嗎!”
伴随着淩亂的腳步,芩竹和姜绾從石道口跑進來,外面充斥着嘶啞的叫聲,還有沉重的踏步。
“有,小七在開了!”麥子趕緊去扶那個還坐在地上的工人,将他架起來向裏面沖。
身後陰屍緊追不舍,和芩竹只隔着半個身位,她彎腰避過伸來的爪子,長腿一掃絆倒一個顧頭不顧腿的陰屍,然後拽過本是擋那通道口的石板,使勁擡起壓過去,扭頭就跑。
這通道并不長,幾步路就到了盡頭,姜绾和麥子正扶着那一頭的石板焦急地看她。
芩竹在懷裏摸索一把,奔出石道前将摸找出的布人反手丢回石喊道:“商則!”接着回身和另外兩人一塊扶着石板擋主石道的出口。
幾乎同時,陰寒的火光從石板後透出,一股大力将她們連同石板一起掀翻在地。
幾個工人完全在狀況之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動靜搞得一驚,紛紛去扶壓着板下的人。小七擔心地緊,跛着腿将麥子搶出來,拉着就要數落。結果被身邊工人的聲音打斷。
那人抱着頭,不住地搖晃,嘴裏念着:“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旁邊的工人聽着如臨大敵,還以為是陰屍沖了過來,立刻向通道裏望,可哪有什麽陰屍,陰氣倒是濃重的不像話,看一眼身子骨都發顫。
芩竹拍拍身上的灰,走去通道裏摸着黑喊:“商則?”喊了幾聲沒人應,她也不停繼續找着喊着,然後腳下踩到了一個異物,蹲下一摸,好像是個布娃娃。
她撿起來走出通道,就着旁邊的亮光擡手随便給他擦了擦。
商則此刻就和真的死物一般,芩竹捏着他的身子,其餘的四肢和腦袋便和沒有支撐般垂下去,難得的,芩竹竟然從他那三個點的五官上看出了意思:應該是生氣了。
她繼續蹭着布人身上的灰,然而自己也是髒的可以,越努力越心酸,幹脆放棄,說:“喊你不應,踩了怪我。”
商則望了會石壁頂,擡起腦袋,在芩竹手裏轉了一圈想找個舒服點的姿勢,這一低頭,看見了她右腿下衣擺的破口,綠衣混着黑紅色粘着腿側,看着傷得不清。
他心頭那點躁動又開始了,光是壓着身上的氣都要費老大勁,索性掙出芩竹的手鑽去她衣襟裏的暗袋,将自己藏了個嚴實:“頭暈,有事喊我。”
大概是耗力太多,芩竹想着,收起手想看看這間密室的樣子,擡眼後發現身旁人都在盯着她看,一時無言,斟酌開口:“不是妖怪。”
那些人還在看,表情略微有些一言難盡,芩竹便又加了一句:“不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