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緣
階梯上緩緩走來一道身影,紅火從中間散開,商則踏上臺階,同樣擡眸,想象中的狠厲沒有,反倒一臉的茫然,身形踉跄。
看見芩竹的那一刻,他好像終于記起自己在哪裏,溢滿整個階梯的陰氣被努力壓着,朝芩竹伸出手。
一個黑影從他手心飛出,“叮”,撞上芩竹腰間的碎塊。碎塊又完整了些,階梯上的陰氣開始暴漲,身後的工人不敢亂動,紛紛停下手裏的動作。
芩竹觀察他現在的狀态,試探出聲:“商則……商則?能打開這個出口嗎?”
商則本來是按壓着額頭,聽見她的話還疑惑的“嗯”了聲,反應過來她是在問什麽後,搖頭道:“我控制不住……等會我,我怕,你們會埋在裏面。”
能打開就好,埋不埋的……
“你只管撞開。”
芩竹說着,那只糊滿鮮血的手在腰間的木牌上劃了一下,牌上裂紋中忽然滲出絲絲縷縷的金光,慢慢填滿了這道紋,完整的木牌晃出一道金色虛影,芩竹雙手合十再打開,那道木牌虛影便懸在她的兩手之間,緊接着,這虛影放大,變成個四四方方的罩子。
芩竹抽空看了眼商則,接着兩手并指。
這罩子一下變得和平臺一樣大,将他們一群人罩在裏面,與此同時,四周猛地爆出紅光,紅浪滔天,肆無忌憚地砸在罩子上。
商則已經沒了身影,只有不停震動的石室表明了他正在做什麽。光罩上方不停有石塊砸下來,薄薄一層淺光擋在眼前,和直接砸在臉上沒有區別。
這四方罩子中的人都害怕極了,生怕一個不小心光罩破口,被生生埋在裏面。
麥子扶着腿腳不便的小七,和幸存的工人們一起縮在平臺的角落裏。到現在還站着的人,只剩下了姜绾和芩竹。
石室還在晃,比起剛才已經好了許多,頭頂的巨石被紅浪撞出了一條縫,有一束光從外面透進來,直直打在平臺正中間。
那光雖也是冷光,但和冷淡的夜明珠不同,衆人看見這束光時,明顯連呼吸都輕快了不少。
芩竹擡頭望向這條縫隙,偏頭向姜绾耳語,叫她把葫蘆先拿出來,雖是不太明白,但姜绾還是照做了。
平臺上的工人不知想到了什麽,大家難得的靜了下來,在地上縮着,眼神癡癡望着光束中飄動的浮塵,好像什麽稀世珍寶。
頂上的縫隙撞得更大,光束像是在地面上撐開一個傘面,邊緣剛好移到一位工人腳下,奇怪的是,那人竟然向後避開了腳尖,俯下身抱起了腿。
麥子不小心看到了這一幕,沒有放在心上,轉頭看向小七,本是想問回家之後做些什麽吃,結果扭過頭後,剛好對上小七一眨不眨的眼睛。
那人看的認真,灰蒙蒙的眼睛裏是她模糊的小像。
麥子不知道為何,心裏慌極了。
她牽了下嘴角,問出剛才沒問出口的話。她在心裏想,不論是什麽,只要回答一個便好。
可是小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搓了搓手,又向手心哈了口氣,兩只手去捧麥子略微顫抖的手,溫聲道:“你看,走了一路,我都還沒有熱起來。”
“姐姐拿的衣服太薄了,都是你太長時間不回家,等回去……回去再給你做新的……”麥子笑着說,眉毛卻是向下撇着,反手抓住小七的手,低下頭呵出一口熱氣揉了揉他幹硬的手。
縫隙變寬,外面幹冷的空氣竄進來,麥子呼吸中帶着白氣,染在小七那雙血污的手上,而小七面帶笑意,搖搖頭,出口沒有半點活氣:“不怪你,是小七食言了,沒早點回家陪你。”
麥子辛苦維持的笑意頓住,睫毛扇了下,眼淚從眼眶中毫無預兆的滾了下來,意識到後,她自己都像是吓了一下,懊悔極了,重新拉起一邊嘴角,冷嗤一聲:“太冷了——先不說這個,那個……”
她反手擦去臉側的淚水,好像是突然忘記了自己剛剛要說什麽,皺着眉頭沉吟片刻,再次擡頭,想繼續最初關于吃什麽的那個話題,可入眼,還是小七含笑的樣子。
好像在夢中,小七精心繪制了一幅畫卷,她滿心歡喜打開的那一刻,夢醒了。
麥子終于受不了,捂着臉垂下頭去。
頭頂上方大半的石塊滑落,露出一半陰沉的天,那原本在平臺裏顯得活泛的光,此時也變得清冷許多,四方的石室被光線切割成兩部分,活人在這邊,死人在那邊。
姜绾抱着葫蘆,看着身側隐在暗處的小七,麥子一只手拽着他,拽着的那只袖口下,早就是一條青白的屍手。
她不忍再看,扭着葫蘆的塞子,心裏想着剛剛和芩竹的耳語。
這些人最少去世一個月了,只不過生前亦有執念未解,或有親人在外,或是執着想要出去,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再加上這地底極為詭異,死去的人都被化成了那神像的信徒,他們這些雖還有自己的思想,可說不準從幫工時就已然被下了咒,在地底許久,根本就和那神像綁在了一起,也是無法出去的。
而且再不知道自己已死,碰見陽間的東西時也會有察覺,就算還不知道,等踏出這個做夢都想離開的地方時,他們就會在那一瞬間變成一具幹屍,連靈魂去哪都無法知曉。
所以讓姜绾提前拿出葫蘆,也只是想幫他們哪怕留下一縷魂魄。
頭頂的天空占據越來越大,小七仰頭嘆了口氣,拍拍麥子的手,還想擡手拍拍她腦袋的時候頓住了,舉着那只僵硬醜陋的手又嘆了口氣,他的眼睛幹澀,流不出淚,若是不看眼睛,當真以為他和表現得那般是笑着的。
“我是不是從來沒同你講過,我一直很後悔,沒有早點見到你……”
平臺立于廢墟之中,頭頂的石塊已經全數滑落。
那雙霧蒙蒙的眼睛徹底沒了光,麥子抓着他的手擡頭,拍拍他的臉,又将腦袋湊過去:“小七?”
姜绾迅速扭開葫蘆的塞子,蘆上的符紙閃過流光,被她一把撕掉,快速合上塞子。
再去看四周的工人們,轉瞬間便沒了聲息,靠坐在平臺的石壁上,像是與石頭一體。
小七睜着眼睛,表情都沒變,麥子望着他幾乎要分不清他是不是睡着了,又輕喊了幾聲,沒有回應,那雙眼睛裏,也沒有自己的小像。
麥子舔了下唇,舌尖盡是鹹澀,她撥了一把小七鬓邊稍短的發茬,還像是和他唠家常:“姐姐帶你回家。”
光罩撤去,有幾塊碎石從石壁邊上滾落下來,姜绾小心着避開,看向平臺前段碎石下面的石梯全貌,那就是原本出口處的臺階。而她們所在的平臺,是山腳下的某個洞口處,向石壁後方看,還有一半的大山。
終于能呼吸新鮮的氣息,姜绾好歹心裏不那麽難受,剛想拉着芩竹先出去,話還沒說出口,肩上先搭上來一只沉重的手。
她被吓了一跳,還以為是什麽不能回頭的鬧鬼事件,結果耳邊芩竹帶着喘息的氣聲率先響起:“我有點困……”
“啊?”姜绾聽見是她便就回了頭,可那人話還沒說完就直接歪倒了身子,她接都來不及。
差點以為芩竹要以頭搶地自己要負荊請罪的時候,一個紅色身影突然出現,穩穩将人攬在懷裏。
姜绾頓時放心,長出一口氣。
“怎麽回事?”說話的是麥子,她背着小七的屍身,語氣帶着擔憂。
姜绾見狀,趕緊回答:“她太困,睡着了。”
雖然有些離譜,但的确不是暈倒,睡得很安穩。
麥子提了提唇角,那是一個笑,看着天色感嘆:“是啊,都過了一夜了,快吃午飯了。”
剛失去找尋許久的親人,姜绾知她心中苦悶,卻沒法說些什麽,只能垂下眼睛,道聲“節哀”,而麥子只是笑笑,她好像格外愛笑,各種笑顏都在臉上展現了個遍,只不過這次輪到了苦笑。
“他沒回家時,我想了好多種結果,多的是天人永隔,像今日這般……刺激的,倒真沒想過,可多少是又陪了我一夜,如果不是你們,大概我們這輩子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
“他們……”麥子看了眼身後的工人們,嘆道,“咱們幫忙收了屍吧。”
姜绾點頭,向她說了那葫蘆的事,說:“起碼他們在葫蘆裏還能見見自己家人。”說着看向那頭站着睡着的人。
商則感受到對面的兩道視線,擡頭問了聲,走了?得到回答後,就将芩竹背在身上,一步一步慢慢踏上石階,走出山洞。
姜绾緊随其後,然後被吓了個半死。
洞口有個被壓在石塊下的人,身下血肉模糊,看樣子是死了。
她拍拍胸脯,看向商則,剛要控訴,就聽那人道:“不是,他很久之前便死了。”那樣子毫不在意,估計剛剛出來時都是從人家頭頂跨過去的。
麥子跟上來,秉承着善待逝者的宗旨,想先将人從石塊下面拉出來,這一近看便覺着熟悉,趕忙叫來姜绾:“他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聽見這話,姜绾再怕也得壯着膽子看一眼。
而那人也不負衆望,滿臉血跡下面的确是那張詭異的面具,确認之後再看旁邊的破爛,那不就是他那帷幔上的黑紗嘛。
可怎麽會死在這呢?姜绾想着,眼前忽然伸來一只手,商則捏着一張燒了一半的符給她。
一看就不是她的,具體表現在,這符看着精致。
“他身下壓着的。”商則說完,緩慢直起身,側頭把自己被芩竹壓住的發尾拯救出來,縮了縮脖子,“沒別的了,先走,她傷的很重。”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