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含西嶺千秋雪
平陽臨沐有兩個醫館。一個在水神廟邊,醫者是道家出身,仙風道骨,為人稱頌。另一個就在鎮西市巷之中,外觀甚是普通,即便是用心去找也難分辨其與周圍的建築有何不同,卻實實在在是比前者有名的多——可雖說是醫館,數十年來,也不曾見有多少人上門求醫過。
沈蕭童身童顏,貌若豆蔻年華的女童,烏發垂地,天生長有一雙暗紫魔眼,衣間常繡墨色商羊紋,縱然外表如此無害,出手卻以狠辣無情出名。她常年不出門,平素裏不是在鑽研醫道,便是對着獨院邊一方無字墓碑發呆。手下有一對正值青蔥歲月的姐妹。
葉孤舟到的時候,只遙遙見了沈蕭一眼,那袖間暗紋在門口一閃而逝,接待他的卻是姐妹之中的姐姐阿萱。
頭一句話就是:“主人已知公子來意,着我來迎。将病人送至隔壁即可,恕不遠送。”躬身作揖。
葉孤舟愣了半天,點點頭,放下人轉身就走,絲毫不拖泥帶水。他遲鈍的腦神經反應過來就是暗喜,這四師叔是如此地善解人意,怪不得四個人之中就她混得最自在——而且反正樊離只要他将人送到沈蕭手上,送到就夠了,他還等着回明月鄉殺完人了事,然後繼續找個荒山野嶺閉門思過。
阿萱直起身,遙遙望着黑衣刀客直截了當絕塵而去,轉身進門,緩緩步入裏間。
“主人,已經走了。”
竹簾之中,明明如孩童般清脆卻帶着說不出的滄桑的嗓音傳出:“人呢?”
“阿芷在照料,應無性命之憂。”
“……便如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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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鄉,小樓
煙岚例行坐在窗邊發呆。沒有煮茶,沒有看書,沒有擺棋譜,沒有……只是發呆。一坐已經是一整夜加上一個清晨。
“尊上,”斂兒端着蓮子羹進來,見她還是這個姿态,探頭探腦地觀察了半天沒見她有什麽動靜,放下手中的碗,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怎……怎麽了?”
煙岚一動不動。
她不想說話的時候就只會靜靜地望着,很長時間之中連眼神都不會轉一下。斂兒也該是習慣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明白了她在想些什麽,猶豫道:“是樊老先生的事嗎?尊上是在苦惱?”
仍舊沒有聲響。斂兒眨巴了一下眼睛,繼續自說自話:“可尊上不是自己下定的決心不插手嗎?雖然說這麽個小細節改變也沒有什麽……但是後面牽扯上葉子衿這個麻煩人物,尊上你自己說的,一不小心就會弄出讓人頭疼的變故來……你……”
她沒有說下去。她看到一雙平靜得連憂傷都看不見的瞳眸。
斂兒默然了。
續接主線劇情關于六界的MV那
段的時候,她也興沖沖跑去看過,基本上所有與主線有關的人控角色都有出場,而其中,這個青衣女子又算排得最多的,沒看過之前,她怎麽都想不到往常那些從不曾注意過的——這個女人在大多數時候,那雙美麗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連個影子都不會倒映出來。
這代表什麽呢?眼盲之人瞳眸渾濁,原就不能見物,自然不能倒映出任何東西,而視覺完好之人呢?明明身處萬物之間,明明注視着一切,可那雙眼睛之中,卻什麽都沒有。
斂兒茫然了片刻——悲傷、欣喜、哀戚、惋惜……這些情感,她總是有的,旁人也能感覺到她真真正正是擁有這些情緒的,半點不像假裝,可為什麽——誰能告訴她,為什麽從她眼睛裏什麽都看不到?
青衣女子緩緩喝着蓮子羹降低饑餓值,斂兒愣了一會兒,認真看着她,然後忽然之間就忘了自己剛才在想些什麽了——看她輕淡的眉眼柔和笑着的時候,于是自己也會很高興。
……好像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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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無雨,月色明朗。
黑衣刀客如一片陰雲般出現在醫館門口。
藥神拿出貼身放置着的一封信,泛黃的紙頁上墨跡已模糊不清。他笑看了最後一遍,就着跳躍的燭火将它焚盡。
紙灰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開。一朵烏雲遮蔽了明月,視野陡然進入漆黑之際,他眯着眼睛感覺到刺穿胸膛而過的涼意。
最後的涼意。最後的知覺。
他慢慢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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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離死了。
冰雪笑眯眯看着手中第三根引命線斷裂,慢悠悠将線軸又收回懷裏,再看向眼前一片冰天雪地時,頓時覺得格外心曠神怡、神清氣爽。葉孤舟下手果然快得很!
天山,博格達峰。冰雪興致勃勃又往上爬了一會兒,片刻後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掉了。狠狠拉緊身上的皮裘,再沒管什麽風度不風度,蜷縮成球狀一步步往前挪,哭喪着臉要有多憂郁就有多憂郁。
不得不說,他游歷江湖時間雖短,見識不多,但這毋庸置疑是混元正道中最特殊的場景之一。寒沙庭——他師父葉子衿的所在,雖說地點定位是在這天山之上,卻是真真實實的空間交彙點,一半與雪峰搭界,一半就是江南煙雨,他師父自然是來去無所忌,想在哪裏落腳就在哪,可是玩家不同,哪怕自己是他唯一的徒弟也得按規矩來,要出寒沙庭,從水鄉一面出,要進寒沙庭,就非得爬這雪山不可!
冰雪很憂郁。當年葉子衿将他從沈蕭手上帶出來,帶上這寒沙庭的時候端得是輕松,可現在他一個人爬就撐的上是痛苦了。最讓人絕望的是,寒沙庭周圍數百裏
之內全是特殊場景,沒達到十五級登峰造極之上的武功都基本沒用!
冰雪一邊自傷,一邊憤憤爬山,然後一腳踩空——他大喜,果然眼前一晃,再回首的時候就看到竹樓廊下一襲素白的男子随意倚着柱子而坐,腿上搭着本書悠悠然看着他,擡起的手指剛來得及放下。那鳳眼微翕,如墨的長發散落身前,被清風拂曳開,并無多少慵懶之态,只是閑散之時依然如谪仙般超凡脫俗。
“師父!”冰雪撲了上去,臉上的笑容總算有了幾分真意,眉眼彎彎如孩童一般。
葉子衿似笑非笑,長袖一翻,袖風掃過,冰雪便就是一個踉跄,直接臉着地摔倒在臺階上,半晌之後怏怏爬起來卻還是興高采烈的表情。
“師父!”冰雪幹脆學他師父一樣席地坐着,笑眯眯抱怨道,“外面一點也不好玩!無論是玩家還是NPC,都是一個比一個蠢!玩得一點意思啊沒……”就像一個剛歸家孩童般,絮絮叨叨地講述着外面的見聞,竟然沒有半點在外所顯露出來的狠辣城府,只略帶孩子氣地憤然補充,“還有師父你當年留下的人手,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的貨色,怕是好好調.教之後還是廢柴一堆……”
他做完總結,頓了頓又道:“對了,我在明月鄉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NPC,那個女人……”冰雪沉默,微微皺着眉似乎不知道怎麽形容。
“別惹她,”葉子衿終于微笑開口,“連為師都不敢惹。”
冰雪微怔,然後滴溜溜轉了下眼珠子。
葉子衿手腕一轉,一卷破爛的圖紙落在他面前。
冰雪的眼睛立刻瞪圓了:“浮圖!”
“葉孤舟的。”
冰雪神思一轉,瞬間明了。既同是葉家後人,葉孤舟怎麽說都是他師父的後輩,總該見過一兩面,那麽他師父安然拿到這浮圖也說得過去……只不過師父到底是何時見到的這葉孤舟倒也不知道……不過,怕是葉孤舟此刻仍不知道這闇門浮圖有什麽用吧。
“多謝師父!”冰雪喜道,“算上邱寧傳下的,沈蕭給的,那就只剩最後一份了,可惜樊離那貨竟然收了兩個弟子,不知道會把它傳到哪個手上,這倒有點值得推敲,但左右也逃不了徒兒手掌心!”
冰雪揚起唇角,笑眯眯說完,再次眼疾手快朝着葉子衿撲了過去,然後被他師父一袖子掃下臺階。
又是臉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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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臨沐
阿芷恭敬地站在她姐姐身邊,低頭道:“主人,他走了。”
在闇門傳人身邊的時間不短——或者說,可以稱得上是極長極長——所以在醫術方面的天分欠缺并不妨礙她一眼看出那個男人身上小小的狀況:分明
就是闇門獨家秘傳的本命蠱。這種蠱蟲的厲害之處在于,生命力極強,除非本命蠱死,否則它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宿主死亡。母蠱死去之時,子蠱要在短期內蛻變,就是病人昏迷不醒的緣由所在。
她沒見識過,但是卻知道子蠱蛻變期至少在十天,極強者能在五天之內,精神身體弱的人甚至要一個月——然而這回,她眼睜睜看着一個丹田枯竭內力正在重組狀态的男人,居然在三天之後就醒了過來。
她怎麽想也想不到的,所以她抽空去尋了些必要的藥物,準備作之後的治療之用。哪知回來一看,人已經不見了。
雖然隔壁屋子就有她姐姐與主人在,但阿芷從來不會去妄想她們會幫忙阻止一下,因為照料這個病人是自己的任務,她沒做好便就算得上是失職。
所以她現在來認錯了。
片刻之後屋子裏傳出回答:“不用管。”
阿芷偏着頭,面容精致細膩,可惜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木偶一般,只是陳述:“這個時候的本命蠱是最脆弱的階段。”
沈蕭冷冷道:“沒死的話他會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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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有種感覺自己會死。
無數次地踏在死亡的邊緣,滅頂之災于他看來就相當于家常便飯,就算地獄的惡火時刻噬舔着他的腳踝等待着把他拖下去,他連眉毛都不會抖動一下。然而這一次,他真的極強烈地感覺到了瀕死之際的痛苦。人類擁有情感,而總有一些情感是人類所無法抵擋的。
絕望。是的,絕望。
很多年不曾感覺到的絕望,就像是眼睜睜看着什麽重要的東西崩潰,而自己連拼命伸出手也再夠不到時的絕望。
那只該死的蟲子活了過來,然後在他的心髒裏死命掙紮——他懷疑它想咬碎他的胸膛,吞噬那些鮮血骨髓,在靈魂都顫抖抽搐的劇痛之中,他游離的意識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很遠的地方有一種相同的生命,不過它是在萎縮、死去。
徹底斷了連接的時候,白發醒了過來。正是樊離死亡的那一瞬間。
他的意志太過強大,樊離試圖讓他保持昏迷狀态就是為了讓他安然躲過子蠱的蛻變期,事實上,這是最不正常的方式,大多數的闇門成員都能和平渡過這一階段,卻總有一些闇門傳人會腦抽到選擇那些身體狀态不平衡甚至極端混亂虛弱的弟子種下本名蠱,而這種宿主所要經受的磨難遠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可是樊離也失策了,他的手段對于白發來說根本無用。白發的意識始終清明,可是身體束縛了他——他只是醒不過來。
他能聽到周圍所有人說的話,他感應得到周圍所有人在做的,可就是醒不過
來。
而樊離的死亡就像是突然間打破了臨界點,本命蠱被強行提升到母體階段,他不可否認極度虛弱,但是,他還是醒了。
自然帶出的反噬讓他吐了一地的血,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般,直到身體裏再沒有多餘的血供他揮霍——白發在第一時間千裏傳音給了幽冥府中的人,然後解除坐騎戒指的封印狀态,招出赤兔,離開了平陽。
所有的毒已解,欠樊離的已經還清,他終是能夠離開明月鄉:這原先是他思考過無數遍的結局,然後他就應該離開,徹底抛棄在這破地方的一切,去解獨孤九劍的後續,或者打理他不負責任丢掉好幾年的幫會,或者給自己找個理由繼續修煉武學……可該死的現在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回明月鄉!
他知道自己已經趕不及,但他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沖動。
白發回到明月鄉的那天是好天氣。初冬的寒冷也帶着解釋不清的暖意,不眠不休數天的白發下馬之時看起來像是碰一碰就會倒下,然後骨頭與肉徹底分開的可怖。原本便虛弱的身體經受着這樣不要命的颠簸,連他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什麽在支撐着自己了。
醫館仍在。跟記憶中一模一樣……系統并沒有刷新掉它。白發的眼睛像被針刺了一般,瞬間湧出莫名的神色。或許是欣喜,或許是慶幸。他手指顫抖着推開那木門,然後眼前所看到的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院子裏堆滿了曬藥草的竹匾,濃烈的藥味之中老人眯着眼優哉游哉躺在躺椅之上曬太陽,手中拿着一杆旱煙。
絕不會認錯!
他緩緩踏進門檻。
只跨了一步,眼前的場景就變成了站立在院中的藥師,朝着他格式化地笑着。
白發的手又顫了一下,他有意無意把它藏在了身後。“師父!”他難以想象有一天他也會近乎于小心翼翼地開口。
藥師只是平穩地開口道:“清風催人老,江湖論英豪,笑看天下,日月相照,公子可是要求醫?”
白發雙手成拳,死死盯着他,半晌之後又道了一聲:“師父?”
藥師道:“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莫言血流多,只是時辰到。此地草藥齊全,公子可要求醫?”
白發眼中翻滾的陰雲在瞬間沉寂,他面無表情地轉身退到了門外,側眼,看到解除了特定模式的老人走回了躺椅處,又是那幅仙風道骨的姿态。
他空洞的眼睛裏再沒了焦距。
樊離死了——闇門樊離、他師父樊離已經死了!死在了葉孤舟手上!自己身體裏的子蠱變成了母蠱就是證明!可他還在,因為系統保留了他作為藥神的身份!所以醫館還在,茅屋還在,刷新之後的他
還在!
一個,智能程度極低,沒了任何過往的,平面的,普通的NPC藥師!
白發低低地咳了一聲,沒有再咳出血,因為他身體裏已經沒有多少血可以讓他咳了。他的臉色也到了再繼續就要變透明的蒼白。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一般沖了出去,踉踉跄跄地闖進小樓。
青衣女子正靜靜望着一株梅樹。
“你,”這是白發第一次對這個NPC說話,他努力克制着面部不斷抽動的肌肉,幾乎将牙齒咬碎。“為什麽不救他?”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她,“為什麽不救他!”
一直被他選擇性忽視的青衣女子将視線移到了他的臉上,看向他的眼睛,他對她說話了,于是她也回答了。
“……緣聚緣散緣如水,背負萬丈塵寰,只為一句,等待下一次相逢。”
兩句臺詞之中的一句。
他曾經以為憑他的福緣,就算搭了話也會被這NPC無視,他從不去接觸這些不必要的事物。他曾經以為他可以永遠當她是背景NPC,無意地看上一眼,因為背景NPC于他,永遠就是背景NPC——可是,有一天,他居然想要質問她,他居然想要她解釋,而且,他竟然也得到了一句臺詞。他瘋了麽?或者是,她瘋了?
多麽可笑。
白發愣在原地。公式化的、無情的、沒有餘地的回答。原來,只是他忘記了,這只是游戲。
——他只不過是突然忘記了。原來這只是游戲!
白發空洞的眼睛如古井死水般,再沒泛起任何波瀾。
青衣女子靜靜地看着他,憂傷的,美麗的,蝕骨的眼神。
他蹒跚地,掉頭離去。
原來,真的是,錯過一步,就再也沒有……翻盤的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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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鄉只剩下半章了,吼吼,然後就是淩霄與皇朝!北方會有幾個超級任務,例如匈奴入關、襄陽之戰等等~
3.15
嗯……明月鄉終于寫完鳥~~撒花~~可憐煙岚的醬油命呀~~冰雪是鬼畜,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