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難忘的回憶
其實這段劇情的一開始,并不就是東方與陸離。
孤道峰頂,枯草荒石,清月當空,華光如水。
撫琴者席地而坐,黑色大袍迤逦拖地,鴉羽般澈黑的發被冷風拂散,卻不曾狂飛亂舞。今夜天色尚好,烏雲不曾遮蔽穹宇,寒煙不曾籠罩山野,連這琴聲泠泠,也透着幾分清寂空靈。而一柄烏劍幽幽懸于她之身側,漆黑的劍身似乎滲着血紅的鐵涎,光線觸及劍身便全然被吞沒般詭秘寂冷。
白衣英武的劍客步履緩慢踏上峰頂,視線觸及峰頂之人,于是就站在那裏無聲得聽。
他的眉眼依稀帶着冷眼睥睨蒼生的縱意與疏狂,靜默的姿态掩不了那筆直尖銳得像是要戳破天穹的劍意。他就是一柄劍,一柄一往無前浩瀚無窮的劍,雖然現在他的手上并沒有劍。
許久之後,一曲終了,她将手輕輕按在弦上,止了顫音。
那是一雙極美的手,月華照着,姣若花瓣。适合彈琴,也适合握劍。她的琴,從來不是風光月霁,也不是陽春白雪,更非滄海龍吟,她的劍,也不是用語言能夠描繪出來的。
除了她的朋友,任何見過她劍的人都成了她證劍的對象,沒有一個人能打敗她的劍,所以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他活得好好的,因為他并沒有見過她的劍。但他又算不上她的朋友,因為總有一天她會向她揮出那把劍。
“你的琴又變了。”連衡輕輕得說。他連聲音都帶着一往無前沒有餘地的氣勢。
“它總是在變。”她抱着琴緩緩站起來,反手一震,古琴亦幽幽然懸于烏劍邊上。她微微側身,望向身後那人。
“可你的劍未變。”連衡沉聲道。
“你從未見過我的劍,怎知它未變?”東方的聲音帶着微微的笑意。
她有一副能讓世人癡狂的顏容,也有一身讓人心膽欲裂張皇俱恐的煞氣,世人往往只能看到後者,可她笑起來的模樣,竟讓人覺得,哪怕是粉身碎骨死無全屍亦能值得。
“因為你還帶着你的琴。”
沒有殺氣,沒有口舌,只是清風明月一般,如同舊友再會的自然與熟稔。
她沉靜望着自己的琴與劍,目光轉為寂冷,像是沉澱着大團大團不散的陰雲。她的視線聚在琴額明顯看得出碎裂過的痕跡之上,久久未動。
最後她說道:“我的琴很好,我的劍也很好。”
連衡也笑了笑:“所以你注定贏不了我。”
東方絲毫不怒,只是淡淡擡眸:“你老了。你的劍也老了。孤道峰孤道峰,你可悟出你的道?”
“總比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的人要好些?”
她的手一揚,握了烏劍在手。停頓了一下,說了段舊事,語氣很淡:“在我握住劍之前,我就已經是天下最好的琴師。可我的師父遇到我的第一面,便摔了我的琴,他說,你應該學劍。于是我拿起了劍……很多年前,我便覺得,我的劍缺了什麽。于是我又挖出當年那架琴的遺骸,重新塑成這架琴……這确實是架好琴,即使被毀過,音色還是這樣好聽……”
她止住了,意猶未盡,卻沒有再往下說。
連衡若有所思:“所以,你究竟是在以你的琴養你的劍,還是在用你的劍養你的琴?”
冷冽的殺氣從她身上猛然迸射出來。孤道峰登時狂風大作,亂石響動,衣發獵獵。
連衡卻是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又嘆道:“可惜沒有酒。”
“你從來不喝酒。”東方的聲音已經恢複原本的音質與語氣。孤寒,寂冷,帶煞。
“可我現在卻想喝酒。”他的眼神終于柔軟下來,就像面對情人般溫緩動人,只是他沒有情人,他的劍就是他的情人,“二十年前,我不知你是東方,你不知我是連衡。十年之前,我該拉着你把酒言歡的……因為早在我遇到你時的第一眼,我便知道,遲早會有這一戰。”
很多年前,當他看到她的劍時,就在想象它的模樣。
但他必須強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像她盯着他看了老半晌依然選擇掉頭走掉一般。她跟他都在等對方的巅峰,等多年之後的一場相會。而他跟她都在等的那一次相會,便就是今夜麽?
無論正邪,不管善惡,不以時間地點為轉移,命中注定的生與死。
在這多年之後,她與他都觸摸到那一層咫尺天涯的薄膜的時刻,蒼天在眼前延展出無窮光影,萬物在腳下化作蝼蟻。
“拔劍吧。”她說。
“請。”連衡笑了,又收了笑。
“請。”
※※※※※※
這是玩家所能見着的迄今為止最為高端的一場比鬥。
——無論是混元正道的江湖,還是這個劇情任務的江湖。
不,不應該說是比鬥……
應該說是,證道。
當東方與連衡站在孤道峰頂的那一刻,整個混元正道都鴉雀無聲。
他們所見的,已經是超越武俠極限的能為——在那身前展開的畫面,是一個更為瑰麗璀璨的世界。
若說出劍之前還是猶如久違的好友般和諧,那麽出劍之後就是死活無論的拼命。
連衡手中并沒有劍,因為他自身便是一把劍。他在孤道峰上待了五十多年,早已将自己淬煉成了一把劍。一把無形的集合了無窮盡境界的劍。東方手中的卻是有形的劍,劍識,劍意,劍境,這場厮殺……有形與無形的一切。
“我的道,便是我的劍,可你的道呢?”
大風吹散頭發如撕裂的旗幟,當她被壓制得毫無反手之力時,她想起多年前她又親手拿起那架琴時的感覺。很久以前,琴是她的生命,立足巅峰,此生無求。可她遇到了一個改變自己一生的男人。多年以後,她的生命變作了劍,多年苦求,不達極限。
劍就如她的血肉,可魂魄是什麽?
‘我的道并沒有輸,可……我呢?’
他的指戳穿她的肩,狼狽轉劍反手封鎖,她的眼眸已經越來越空洞。在這樣危機的關頭,她竟開始質疑自己的道心。
劍身處鮮紅的鐵涎流得越來越多,她的劍在顫抖。她越是懷疑,它顫抖得越厲害。
“我好像已經看到那扇門……”連衡喃喃道。他低咳兩聲,吐出一大口血,面上的表情卻是帶着狂喜的。
這是最為慘烈的一場的決鬥,雙方都踏在大道的邊緣,卻因此界的束縛無法更進一步。如何突破?越是接近的能為,越是任何一絲破綻都是滅頂之災。
劍道巅峰。原來這就是劍道巅峰。
可這場生死之戰最後的結局卻是讓所有人都為之嘆息。
冷冽的真氣與劍氣如一陣即将席卷天地的猛烈風暴,亂石化為塵埃,野草枯槁無依,只有一架黯然的琴在真氣的包裹中安靜懸停在原地,兩個人,兩把劍,仿佛是身在大海中岌岌可危的兩條小船。
狂風大作,天空陰雲彌補,冷月無蹤,雷霆電光隐隐穿梭如天網。越來越陰暗的孤道峰,劍光的閃逝有劍吟沖天而起,一道一道穿越九霄,直透天際,最終與雷電纏繞着消散在茫茫夜空。
東方的眼睛越來越迷茫。連衡的眼睛卻越來越清亮。
他身上的氣勢越來越攀升,最後有若實質得發生着變化。而就在他即将轉變完成的那一瞬間,一陣天搖地動将他從那境界中陡然震出。腥血噴出,如受重創,他整個人登時萎靡了一圈——那瞬間東方冷戾的眸光自茫然中流轉了一個弧度,緊接着高高舉起手中劍,不攻擊對方,卻是一劍,直直貫入腳下孤道峰。
岩層裂開,雖未動搖山體,卻已将原本一體之山峰貫到了分崩離析的邊緣。
連衡捂着胸口,眼睜睜看着即将握入手中卻在瞬間飛離的道之基脈,許久之後,像是自嘲般笑了聲:“原來如此……這就是你選擇孤道峰的原因。”
他在這裏待了太多年,多到足以讓他知道每一株草長的位置,每一顆碎石待的位置,連風什麽時候會刮過,雨什麽時候會落下都了然于心——多到已經讓這孤道峰成為他之劍境中無法抹消的一部分。
或許多年之後,他的劍境會出現新的東西,代替這凡世之牽系,但絕不是現在。
她選擇這樣一個地方決戰,原本就是對她不利的。可誰能想到,她竟會在最緊要的關頭毀去孤道峰,以賭在他心境留下裂縫?
入道。何以入道?心中既只有劍,為何還要這孤道峰?
“原來我與你皆是一樣……”連衡如是嘆息着。
可霎時狂風大作之間又填入新的狂暴的劍息,雷霆霹靂在頭頂盤旋,如金蛇狂舞不休,那樣孤注一擲又決然的心境将畫面凝注得更為慘烈,也更為悲絕。
“哈哈哈哈——”他忽然狂笑起來,“東方啊東方,我看到了你不曾看到的東西!我最終還是比你走得更遠!”
天底下最可怕的,便是面對一個悲憤決絕、放棄理智只求同歸于盡的劍道巅峰。畢生的追求,一夕坍塌。
東方仗劍靜靜立于原地,茫然與清明在她眸中矛盾得争鬥,又矛盾得共存。毀去孤道峰的那一劍,已是凝聚她最強劍意的一劍,所以才能碎裂他的道基。
但這一劍,她接不住。
光是氣勢,已是震撼。劇烈的力道轟然砸來,将她轟落在地,劍脫手而出,口吐朱紅。
真氣已散,古琴翻落在地,琴身收到壓迫,發出可怕的震顫,似乎下一瞬就會散架。她艱難爬起來,準備去握她的劍——卻就是那一剎那,琴毀。
琴身碎裂成裹着木屑的木片,琴弦發出最後一聲哀鳴,卷成琴絲,被氣勢吹散的時候正巧纏在她的臂上。
卻是那铮然一聲,此間天地都像是被破了一個窟窿。
連衡的身體猛然一顫,像是聽到什麽最為可怖的東西。
東方的手握不住她的劍,但她觸摸到了臂上的琴弦。
那一聲琴音清鳴也傳入她的耳中,霎時間,她的眼前像是開啓了一個新的世界。那短短一瞬,她像是走完了極漫長的道路一般。
然後,哀戚絕望得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當她攢緊那段琴弦的時候,她的劍死在她眼前。
“……我一生證劍……”
“想不到最後證了的……卻是琴。”
天地陰霾。驟雨傾盆而降。黑暗之中,一道雷霆霹靂由天際這斷筆直砸到另一端。
孤道峰轟然塌陷。
※※※※※※
坑!爹!啊!怎麽可以這樣?!
所有玩家都想要抓狂了。
“最後那一劍呢!最後那一劍呢——不帶這樣的啊啊啊啊啊!”
“為什麽沒有最後那一劍?!”
“到底誰勝誰負?!東方有沒有死?連衡呢?連衡呢?!”
“嗷——這段劇情哪個白癡做的!!做了還不帶做完的啊啊啊啊!”
“死了這條心吧,混元正道的尿性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就只有這些了,後面絕對沒了。”
“恨吶!!!”
……
不管如何,江湖傳聞,東方與連衡的這一場戰便是無果。或許是兩人皆死,孤道峰已毀,屍骨無存。或許是兩人皆生,破碎虛空,已不在此天地之間。
總之,兩個人都不知所蹤。
若是正如這兩者所言,那麽就沒有那麽多的故事了。
之後,就輪到東方與陸離。
※※※※※※
陸離正在泊江邊的一處桃源。
這裏是他的一處別莊,處地偏僻,渡口隐秘。氣候溫暖如春,桃花四季綻放,也只有他偶爾心煩的時候,過來待一段時間。
泊江貫穿大羅山脈。孤道峰所在的山頭便是在大羅山脈之中。
舉世皆傳孤道峰定的那絕世的一戰,他雖不是正統的劍客,但他也會劍,也有好奇心,當然不能免俗。
特地到孤道峰所在的遺址,感受了一番山中殘存之劍息,若有所悟。
乘船而下,在桃源別莊小住幾日。
這日,他正在江邊散步。
他看到一件漆黑的物體順着江水流走。心中一動,探手一抓,真氣如練卷集,隔空取物便将那物件抓入手中。
——那是一柄劍。
竟是一柄劍!
漆黑的劍身深沉死寂,泛不出任何流光,劍刃兩邊的凹槽中是筆直鮮紅的血線,不知是何物鑄就,觸手刻骨冰寒,重若金鐵,卻能這般浮于水面,順水漂流。
陸離握劍在手,隐隐可以查探到劍上泛出帶着兇煞之氣的抵觸,不知為何,這抵觸卻有些微弱。寶劍有靈,不難看出正經歷了一場極其慘烈與殘酷的厮殺,但這樣的哀恸與無力反倒如同心如死灰一般的……莫非是被抛棄?
這樣的寶劍,竟是為其主人所棄?
陸離本是愛劍之人,自然心中為其大嘆不值。大嘆之後便有種若感同身受的戚戚然。
可是仔細觀摩手中之劍,片刻後卻蹙起了眉。
由劍觀人,此人竟是如此矛盾。劍之堅毅執着令人感惜,分明有着苦修之士的影子,卻又有一股柔軟之氣如影随形,仿若自己将自己禁锢的困境,無法解,不忍解。
正待轉身離開,卻又見着一團漆黑之物順流而來。在水面上飄飄蕩蕩,無處定形。
——那是一個人。
一個極美極美的女人。
鴉羽墨雲一般的發,依稀泛着綢緞般微光的色澤,柳眉如煙,绛唇如櫻,杏面桃腮,般般入畫。不,便就是古畫中走出的美人,亦沒有這般的動人姿情。
可她卻穿着一件寬大到足以遮蔽她所有身體曲線的黑袍,這黑袍現在被利器劃得破破爛爛,多日水的侵蝕讓它看上去更加狼狽,露出黑袍那件緊身的衣物。那并不是尋常的織物,反而泛着一種金屬的色澤,事實上,似乎正是某種不知名金屬鑄成,觸手便覺寒鐵之感,且極為細密柔韌,重量似乎也是極輕——想必正式這鐵衣使她能浮于水面而不沉。
她并未死去,只是鼻息近乎全無,脈搏亦摸不大出,若不是以真氣入體循視,還能感受到心髒處不曾斷絕的些許生機,定要被人以為她已死。
她不知已在這水中泡了多久,可就像是隔絕一切般并未受到水的侵蝕。肌膚還是一樣的柔韌細膩,一點沒有被水泡漲的浮腫。傷口亦還是剛被利刃傷到時的鮮活,不曾腐敗惡化,也不曾愈合。她的時間好像被定在了落水時的那一瞬間。
陸離感受到她身上那熟悉得、已然困擾他多日的劍息。比孤道峰所殘留的還要濃重無數倍。
她是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