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來襲(二)
高翊對着他那張道貌岸然的嘴臉冷笑兩聲,心想:你倒乖覺。
不再言語,默然坐下。
為了暫時隐身,聽審坐席便由高翊坐下,李令儀則侍立于其身後。
她平素出門大多着男裝,在場之人又多半是鐘泰的親兵和布政使的衙差,他們只知道李令儀是跟高翊他們一起的,卻都不知道她具體的身份。因此極易僞裝。
一盞茶的功夫,裴鴻羽将人押解到了大堂之上,默默站在高翊另一側。
湯承平已然去冠除服,身上帶着手铐腳鐐。走起路來鐵鏈碰撞,發出叮鈴哐當的響聲。引得堂上諸人無不側目。
此時的湯承平已經被革職除去了功名,故此士子的優待也就不複存在了。
當他看清高坐大堂的人是鐘泰時,腳步略顯滞澀,神情也恍惚了起來。
數月一別,再見竟是這樣的場景,怎能不讓他心酸感慨?
顯然堂前高坐的鐘泰不這麽想。
驚堂木一響,鐘泰中氣十足的發問:“堂下何人?”
“前太原知府,犯官……湯承平拜見制臺大人。”
湯承平屈膝跪地,将頭埋在地上。
午後陽光明亮,萬丈霞光灑進大堂,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上留下門頭雕花的形狀。
“賬本一事是否是你所為?”
高堂之上鐘泰再度發問。
“是。”
湯承平垂首盯着地磚藏着細塵的縫隙。
“根據賬本所載你公然侵吞軍需、私征稅款、貪污納賄等罪狀,汝可認否?”
湯承平停頓片刻,擡頭視線對上鐘泰。
驚堂木乍響,鐘泰厲聲喝道:“回話!”
湯承平垂眸,“犯官……認罪!”
無數不可言說之恩義情愫皆溶于“認罪”二字。
李令儀心下感嘆,別過臉不去看他。
鐘泰冷冷一哂,“認罪便好!”
“汝可是受人指使?可否有同夥?”
“沒有,”湯承平漠然搖頭,“都沒有……”
“既然如此,簽字畫押吧!”
一旁錄口供的師爺上前将筆遞給湯承平。
李令儀與高翊也不阻攔,只是冷眼旁觀。
師爺将畫了押的供狀呈上,鐘泰看過之後,再拍驚堂木。
“既然諸事清晰明白,嫌犯也供認不諱,那麽現在,堂下之人聽判!”
衆人眼睛齊刷刷的望過去。
“案犯湯承平者,國之蠹蟲碩鼠耳。身為國之重臣,仰承天恩民惠,不思忠君愛民,卻竊之于國財,刮之于民脂,竟充私囊!縣邑黎庶,呼號履聞。實屬罪大惡極,有悖倫理綱常!今判抄其家財以充公,三日後其人棄之鬧市,再行問斬!以正國典,以平民憤!其親屬家仆,本該施以流刑,念在昔日功勳勞苦,兼有悔過之意,免其流刑,悉數遣回原籍!”
三班衙役,高呼三聲“威武”,震徹雲霄。
三日後問斬,鐘泰心思如司馬昭之心,已然路人皆知。
李令儀正欲發聲,卻聽高翊嗤笑出聲。
“公堂之上,高大人何故發笑?”
鐘泰目光炯炯,聲如洪鐘,威嚴冷肅。
“自然是笑鐘制臺!”高翊回視他,“上谕!殿下與本座才是主審,鐘大人不禀明殿下,不與本座商議,驟然宣判,過于越俎代庖了吧?況且此案朝中也高度重視,自然需要聖裁,如此當堂宣判是否過于草率?”
鐘泰微微一笑,“高大人不是在這裏嗎?區區小事,何勞殿下憂心?至于皇上,本部堂自會上折詳禀!”
“鐘大人真是好口才,一句不敢勞殿下憂心,輕輕松松便卸了殿下的差事?又是誰給你的權力替殿下做決定的?”
李令儀含笑接口。
“大膽!”鐘泰噌一下站起來,伸出雙指指向李令儀,“你算什麽東西,敢在這裏口出狂言?!”
“你放肆!”高翊一拍桌子,将桌上茶盞震的哐當響,冷着臉也站了起來,“這是當今的華章公主,鐘大人要犯上嗎?!”
鐘泰愕然,仔細打量了一下李令儀。只見她一身灰白竹紋衣衫,束發戴冠。身長玉立當堂一站,通身氣質不凡,眉宇間一團俊秀,觀之忘俗。雖然是一副俊俏公子的打扮,但女子婉秀隐約可見。
京中傳聞華章公主有如此盛寵,或因其長相與今上有幾分相像。細細打量,果然如是。
鐘泰又驚又疑的走上前來,恭敬的俯身行跪拜大禮,“老臣川陝總督鐘泰參見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在座,未及行禮參加,還口吐狂言,請殿下恕罪!”
“鐘大人倒不必如此客氣!”所謂不知者不為罪,本來就是她刻意僞裝的。李令儀轉頭看向裴鴻羽,“小裴大人,扶鐘大人起來說話。”
裴鴻羽看到鐘泰的手勢,腳步停住。
鐘泰站起身來,又是揖手道:“謝殿下恕罪!”
李令儀擡手,請鐘泰回去坐下。“鐘大人,請。本公主身受皇命,怎敢躲懶?既是主審,自然需要本公主憂心!”
她自己則落坐于方才高翊的位置,“關于山西貪腐案,鐘大人身為總督,本身具有兼管職責。現下山西出現如此大範圍的貪腐,鐘大人應該置身事外。一則制臺大人與湯犯是為姻親,二則此貪腐大案大人本身逃難兼管不嚴之過!以本公主看,此案制臺大人就不必管了,避避嫌也好!”
既做運動員又當裁判,想的怪美!
“殿下,避嫌二字從何說起呢?”鐘泰并沒有歸座,蹙眉之下眉心那道豎紋愈發清晰,“雖說臣曾與湯犯為翁婿,但臣的女兒亡故多年,又不曾有個一兒半女,縱有姻親也散了!況且臣素來公正,即便是姻親,臣為官多年也深知法不縱親的道理!正如殿下所言,臣本有兼管之責,但因肩挑三省,諸事過于繁雜。以為聶大人是個可靠的,是以放心将山西交給了他,不曾想竟也出此纰漏!眼下臣已經依法懲處,殿下對臣的判決不滿嗎?”
當然不滿!
“制臺大人不必糾纏,聖旨既然說本公主是主審,那麽就以本公主為準!制臺大人就聽命,避嫌吧!”
李令儀不想再過多糾纏,“高大人?”
“臣在!”
高翊躬身俯首。
“湯承平之事還有諸多疑點,先送其回巡撫大牢!還有,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李國明被殺的元兇!”
“臣謹遵殿下令旨!”
高翊一個眼神,裴鴻羽忙讓人去押解湯承平。千戶所的錦衣衛剛進門,就聽鐘泰一聲厲喝。
“慢!”
随後逡巡着幾名錦衣衛,目光冷然,“這是山西境內,本部堂是皇上欽命的川陝總督!只有有本部堂在,就容不得你們這些人放肆!”
此言一出,高翊與裴鴻羽不約而同的看向李令儀,真如她所料,鐘泰要來硬的了!
李令儀低頭盤算着時辰,這會兒茶茶也該到了,怎地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鐘制臺這是什麽意思?”
李令儀幽幽發問。
“殿下!”鐘泰再度躬身,行為舉止越發恭謹,“皆因殿下是一介女流,又深居宮中足不出戶,哪裏清楚地方政務是個什麽章程?況且臣是康王殿下提拔的,殿下應該不會刻意為難臣吧?”
原本李令儀只是在思索對策,并不曾動氣。可這一番話既藐視她身為女子目光短淺,又搬出康王來壓她,一口氣瞬間頂到胸口。
李令儀睬也不睬他,上前兩步對着錦衣衛冷冷道:“押走!”
“誰敢?!”
鐘泰聲音剛落,門口他那兩列親兵齊刷刷的将刀拔出一截來。
衆錦衣衛得了高翊的眼神授意,同樣亮起了兵刃。
這一下給李令儀氣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抓起手邊茶盞,咣啷一聲摔在了地上。
“放肆!”
白瓷茶盞在鐘泰腳邊碎裂,四濺的碎片不小心劃傷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湯承平,他仿佛沒有知覺似的,立即俯首深拜。
高翊、裴鴻羽連帶在場的所有錦衣衛紛紛跪地。
一臉茫然的布政使衙門三班衙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愣住,随後反應過來跟着跪了下來。
只有鐘泰和他的親兵還伫立在原地。
鐘泰猶豫了片刻,也跪了下來。
“我再不濟也是正一品的王爵公主,你竟敢在我面前亮兵刃?!制臺大人是不是嫌官兒小,要掀了我家老爺子的金銮殿由你來坐啊?”
穿越大順五年,自視從未仗勢欺辱過別人。今天頭一遭搬出她公主的身份指着人家的鼻子罵,還沒有愧疚感的!
“老臣不敢!”
鐘泰摘下烏紗帽,拖着微胖的身軀笨拙的深深拜伏。
此時李令儀餘光瞄到茶茶已至門外,她越過兩兩對峙的錦衣衛與總督親兵,沖李令儀微微點頭,悄然立在她身後。
李令儀心下安定,再看地上的鐘泰,頭發已然花白,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跪着自己,餘怒不自覺的消了一半,煩躁道:“退下!”
真的是一眼也不想看到他!
“是!”
卻聽從地上剛起身的鐘泰撣了撣膝蓋上的土,對他的親兵道:“帶上人退下!”
李令儀:???
總督親兵剛碰到湯承平的衣角,高翊疾步走來,飛起一腳将人踹到兩米之外大堂高高的門檻邊。
“高翊!”
鐘泰眼睛瞪圓,怒目而視。
總督親兵與錦衣衛之間再次劍拔弩張起來。
高翊淡淡的看他一眼,緩緩道:“如果鐘大人聽不懂人話,本座就再給你重複一遍!殿下與本座是主審,你判的案……”
“不生效”三個字一字一頓從高翊口中吐出,随後挑眉又問:“鐘大人聽懂了嗎?”
“高季卿!”鐘泰氣的發抖,伸手指向高翊,“你區區一個三品指揮使,誰允許你在本部堂的地盤放肆?你眼裏還有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