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來襲(一)
李令儀躺在床上身體疲累到了極致,神思卻極清明。
山西布政使與太原知府,一個已經被滅口,一個滅口未遂。局勢越是複雜紛亂,越能證明盤踞山西多年的那只老虎已經亂了陣腳。
心裏裝着事兒,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不到未時就醒了,胡亂用了點飯便又往布政使衙門去了。
走到後衙月洞門處,正巧碰上了裴鴻羽。
“殿下!”
裴鴻羽揖手。
李令儀颔首,“可搜出什麽來了沒有?”
早上裴鴻羽将諸事安排妥當想同他們彙合時碰上了高翊,這才知道豐慶樓之行黃了。乍然之間心存不甘的他還抱怨了幾句。
正在這時,聶鴻源的親兵過來禀報說李國明出了事,兩個人馬不停蹄的趕了過去。
又是一番雞飛狗跳的緝兇查證,忙得人仰馬翻。
“大概搜了一遍。居室與書房倒是認真搜了,很幹淨,就找到了一封有價值的書信,應該是寫廢了沒發出去的。”
裴鴻羽從手裏文書中撿出來一張紙遞給她。
信的開頭便是“元德兄臺鑒”。
元德?好像在哪裏聽過。
“誰是元德?”
兩個人前後腳進入月洞門,往內走。
“就是前任陽曲縣令魯元德。剛被聶大人了個判斬立決。”
難怪名字那麽熟悉,不就是那位恭懿太子舊友嘛!
洋洋灑灑幾百字的恭維之詞,通篇都是在教唆魯元德鬧事。
先前她猜的還真對,那魯元德不過是個祭劍的馬前卒。
看完信,幾人已至李國明居所正堂。
八仙桌上堆着文書與口供,對面小半張桌子擺着幾樣沒動筷子的菜,看樣子已經冷了。
“還沒吃飯?”
高翊從書堆裏擡頭,起身欲行禮被攔住。
“你先吃飯,我們邊吃邊聊。”
一夜未眠再不吃飯,就是鐵打的身體也扛不住。
高翊聞言微微颔首,起身到對面飯菜前坐下。
“那些是花名冊,已經核對過了。整個布政使衙門只有管家不知所蹤,等了這許久都未歸,想來是不會回來了。”高翊下巴點了點方才他做過的位置,“那兒有後衙丫鬟仆從關于管家的口供。”
李國明家眷全都在南直隸老家,後衙瑣事皆由這位姓周的管家照看。這周管家平日裏愛說愛笑,與衆人的關系都不錯。好像還會功夫,但他從不在人前賣弄,因此都有些拿不準。
李令儀将那封信攤在文書堆上,“刺殺湯承平,撺掇魯元德鬧事,這李國明做事也算盡心盡力了,估計他自己都沒想到是這種下場。”
高翊大致上瞄了一眼,将食物吞咽幹淨才開口道:“窮途末路的老虎,連自己女婿都啃,他李國明又算個什麽東西。”
“殿下,大人,鐘泰帶着一隊人馬闖進來了!”
錦衣衛千戶匆忙進來禀報。
李令儀心神一凜,驚疑的問:“誰?”
“回殿下,是川陝總督鐘泰!”
一個本該在西安府的人突然出現在太原。
李令儀起身想去看一看情況,剛到門口,看到月洞門處一個身着官服的人率領一隊官差迤逦而來。
看到他胸前的仙鶴補服李令儀心裏明了,這就是那位鐘制臺了。
他約摸五六十歲,身材高大且富态,官帽下露出的頭發已然花白。眉心一道豎紋,通身流露出久居上位者的倨傲之氣。
不經通傳,無視所有人,徑直進門。他不認得李令儀,故此直奔首位用飯的高翊。
總督的架勢與氣派被他拿了個十成十。
裴鴻羽想上前攔阻,被李令儀扯住衣角,默默退到一邊。
官差沒有進門,在堂外分列兩旁。鐘泰邁着四方步,威風凜凜的停在高翊兩步之外。
李令儀隐于裴鴻羽一側,抱臂旁觀。她倒要看一看,鐘泰這副架勢是想做什麽。
高翊用餘光掃了一眼來人,慢條斯理的拿過手帕細細擦拭嘴角茶漬。裝作不經意的樣子看向鐘泰,詫異的道:“喲?這不是鐘大人嗎?”
轉臉沖裴鴻羽道:“難不成沒長嘴?鐘大人來了也不知道同禀!”
這才起身揖手,“鐘大人!”
鐘泰微微颔首,“上差,請坐。”
一副主人姿态。
他擁有總轄四川、山西與山西之權,以主人姿态自居原也無可厚非,可身上那股勁兒李令儀十分讨厭!
高翊低扯了扯嘴角,揮手招進來一個衙差,示意他把桌上的殘羹剩菜撤下去。又将桌面上鋪展開的信疊起來,也不落座,只開口問:“不知鐘制臺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老夫在西安驟然聽聞布政使慘案,立即快馬加鞭趕來了太原。”
一時桌面收淨,衙差又上了茶。
鐘泰抿了一口又道:“承蒙高大人這些時日關照太原接二連三的瑣事,老夫不勝感激。總督署的政務具已安排停當,雖然有聖谕,但總不好将山西政務一直讓高大人勞心。如而老夫決定與殿下、高大人共同審理!”
日理萬機的總督,開口要幫他們審案。這要求合情、合理、合法,無法拒絕。
李令儀與高翊對視,輕輕點頭。
“既如此……”高翊将方才移走的一衆文書抱過來,往他跟前一推,“這是李國明案的所有證物口供,鐘大人過目。”
鐘泰随手翻開看了幾眼,“湯承平的案卷呢?他是所有事情的源頭,你們先把他交給我,老夫要将他帶走親審!”
李令儀擡眼看他,這才是真實目的吧。
“不行!”
此言一出,一道頗具壓迫感的目光射過來。高翊迎着目光毫不示弱,冷冷的道:“鐘大人想将湯承平帶走,本座說不行!”
鐘泰“噌”的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似乎極少被這樣忤逆,他微胖的老臉立即漲紅了。
捏桌角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寒意森森的道:“怎地不行,請高大人給出合理的理由!”
把人惹毛後,高翊低眉含笑,一撩袍潇灑的坐下。渾不在意鐘泰的神情語氣,一開口又是嘲諷。
“讓本座說理由?鐘大人為官多年,難道不知‘避嫌’的規矩嗎?”
一心想着拿官威壓人的鐘泰,壓根沒想到高翊竟然不買他的賬!
也是,高翊在北京将王公大臣攆的雞飛狗跳的時候鐘泰已經在外橫行多年。即便多有耳聞,威力也在道聽途說中打了折扣。
哪有親見來的直觀?
“你!”
他與湯承平本就是翁婿,的确需要避嫌。發現竟無法駁斥高翊,尴尬的站在那,一時無言。忽然瞥見外頭自己的親兵,底氣又足了起來。
“什麽避嫌不避嫌的,老夫與湯犯早就沒什麽關系了!”
鐘泰恢複理智也坐了回去,“年輕人,老夫奉勸你一句,做人不要太狂,容易把路走窄!”
“去,将楊千戶叫來!”
“是!”
門外左側首位的官差聽到鐘泰的吩咐立即行動起來。
李令儀眉頭一皺,以眼神詢問裴鴻羽誰是楊千戶。
裴鴻羽會意,湊近她小聲回道:“布政使衙門衛所的頭兒。”
李令儀明了。
不多時那位楊千戶就疾步而來,屈膝以待憲谕。
“去牢房将湯犯押解來,本部堂要升堂審訊!”鐘泰轉臉皮笑肉不笑的問:“高大人,難道這也要攔?”
高翊不置可否,只學着他的樣子笑道:“鐘大人,為官做人都要憑良心,否則只怕連窄路都走不得,只能做囚車了。”
“承蒙提醒!”
轉頭看到楊千戶還在原地,厲聲喝道:“還不去在等賞嗎?!”
吓得楊千戶一哆嗦,立即答應着退了出去。
鐘泰起身朝高翊颔首,“歡迎高大人聽審!”
随即轉身離去。
門外他的親兵也呼啦啦的随之而去。
布政使後堂一下空了,見沒了旁人茶茶才開口問道:“高大人怎麽不接着攔了?這人到底想幹什麽啊?”
“怎麽攔啊?他是湯承平的頂頭上司,他要審訊也合理啊。”裴鴻羽啧了一下,又道:“這個人真鐵了心要弄死湯承平了。”
李國明一死,能威脅到鐘泰的也就只有湯承平了。李令儀陡然一驚,突然開口道:“茶茶,你回喬府把聖旨及王命旗牌請過來!”
“殿下是在擔心鐘泰來硬的?”
高翊走上前。
李令儀望着門外布政使衙門屋脊錯落的灰瓦和斑駁的老牆,語氣淡然。
“不得不防啊。”
李令儀平生第一次參與升堂,還是上次在巡撫衙門,當時的主審是李國明。
布政使大堂正中同樣挂着“明鏡高懸”的牌匾,只是牌匾之下高坐的人換成了鐘泰。
三班衙役具齊,個個手握殺威棒。一聲驚堂木響,正式升堂。
“帶人犯!”
楊千戶期期艾艾的上前,“制臺大人,人犯……人人犯沒提來……”
飄忽的眼睛往時不時的高翊這邊瞄。
不待鐘泰發難,高翊先一步開口:“裴鴻羽,把人犯帶過來!”
裴鴻羽應了一聲便出了門。
“鐘大人要審案本座不攔着,但是本座要提醒鐘大人一句,上谕讓本座與公主殿下全權負責山西貪腐案,總督巡撫及以下當全力配合!”
“那是自然。雖說上谕如此,有本部堂在怎敢勞公主殿下憂心?只好你我多擔待些吧。”
鐘泰禮儀周全,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