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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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溫不算熱,沖到身上略顯涼,她打了個寒顫,清醒了不少。
摸到肩頭的傷疤,心底一顫,剛才在車上周嗣白就那樣扶着她肩膀……
似乎對于他的每一次近距離接觸都沒有特別的反感。
酒精的魅力就在此,釋放出一部分隐秘的天性,卻又點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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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後第二天早上果不其然起遲了,沖到校門口公車已經走了,打車也正趕上早高峰。
程栩騎着電動車剛好看到她,“趙知陵?”
幾分鐘後,趙知陵感嘆還是小電驢實用。
程栩笑道:“不然你交個路費,以後上下班包在我身上。”
正說着就到報社門口了。
馮主編在群裏發了主題——紙媒的沒落。沒有硬性要求,意思是讓他們自由發揮,今天之內需要交一篇稿子。
程栩把剛拔下的鑰匙又插了回去,望向趙知陵,“你有什麽想法嗎?”
程栩對于趙知陵的印象很深,打過的交道卻淺,上次拍那組紅樓夢照片是他唯一和她有交集的地方。
記得第一次班裏團建,她就和所有人格格不入,雖然也會笑着打招呼,都是肉眼可見的僵硬和敷衍。
一個人不愛說話沒什麽問題,可如果是個長相漂亮的女生,便會成為談資。
程栩和她相處的短短兩周倒覺得她不像傳聞裏的那樣“眼高于頂”。
“先去傳媒學院和報刊亭周圍做些随機采訪。”
“好主意,一起吧。”
他又把頭盔扔給她。
現如今在網絡沖擊下,報刊亭已經很少見了,只有在一些中小學附近才能看到。
y城二中門口就有一個,現在正是上課時間,門口尤其冷清。趙知陵摘了頭盔就往報刊亭走去。
沒想到的是除了學生居然真的會有其他人來光顧。
“這位先生,方便問……”她小跑了幾步走到那人旁邊,頭也不擡地邊掏攝像機邊問。
那人一回頭,她愣了好幾秒,甚至忘了開鏡頭蓋。
周嗣白從報刊亭老板手中接過報紙,看了她一眼,目光又移向身後的程栩。
她今天穿的鵝黃色短袖和背帶闊腿褲,在初升的太陽光下尤其耀眼,追随她而來的程栩也是同色系的短袖襯衫。
“周老師啊,好巧。”程栩率先打破僵局,從她手裏接過攝像機,“這個重,我來拿吧。”
趙知陵又重新開口:“周老師,可以耽誤幾分鐘問你個問題嗎?”
周嗣白依然是淺色襯衫深色長褲,襯衫的每一粒紐扣都扣得整整齊齊,他擡腕看了眼手表,壓了壓眉,“不過只能五分鐘,我還有事。”
言簡意赅,還透露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漠然,在她印象裏,周嗣白沒有用這種語氣和她說過話。
“您為什麽會選擇閱讀報紙呢,相比之下,手機更方便更即時不是嗎?”
周嗣白走到一旁的長椅上坐下,長腿交疊,攤開了報紙。
她也跟着坐在旁邊,隔開距離,從這個角度看,他的側臉線條尤其分明,她甚至開始在腦中勾勒出一幅人像素描。
盯了幾秒,不得不承認,周老師的臉是當下少有的偏正派的那一挂長相,不僅長的周正,身材也周正,又有氣質作輔,也難怪學校的學生們都折服于他的人格魅力,有事沒事“周老師”長“周老師”短。
光正面照過來,他有些不耐煩地擡手遮了一下。
趙知陵見狀,起身撐傘,替他擋光。
然後才聽他懶懶開口:“一則新聞在報紙上只是一則新聞,一旦放在網上,它就失去了本身的真實性,被各方帶着情緒的評論牽引着走。”
以至于到最後你只記住了某一條符合自己認知的評論,忘了事實本身。
每個人都深受其害。
“OK了,謝謝周老師。”程栩比了個“OK”手勢,露出八顆牙齒的标準微笑。
趙知陵剛收起傘,腦袋上就被扣了頂遮陽帽。
“撐傘多累啊,一會還要去傳媒學院呢。”程栩不知道從哪搞了兩頂漁夫帽。
周嗣白正好看到這一幕,眉頭幾不可察地一挑,他記得這個男生——有點過于活潑的性子。
“謝謝。”趙知陵壓了壓帽子,轉身又追上周嗣白,她有個事要問。
“周老師等等!”
周嗣白個高腿長,見她氣喘籲籲,放緩了腳步。
他心裏有些不快,此刻她頭頂的帽子也是淺黃色的,這樣鮮明的色彩也許永遠不會在他的選擇之列。
“法院的排期下來了嗎?”
崔康華一案距離立案審查階段已經過去很久了。
“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忽地一陣風來,帽子戴在趙知陵頭上,她自然清楚這陣風吹不走它。
而周嗣白卻伸手幫她壓住了帽子,短短一秒便收回了手。
那一瞬間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熟悉的觸感讓她腦中閃過一個片段——也許是昨晚,他好像也這樣觸碰過她的頭發。
或許是夢呢……
她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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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白事務所
魏衡在他耳邊打了個響指,“想什麽呢?吳總那個案子你到底接不接啊?”
“不接,很明顯是他們公司的生産線出了問題,甚至連進貨報表都不敢放出來,換你敢接?”
“喲,還有你不敢接的,當年又是被潑油漆又是推下樓梯,也沒見你放棄當事人。”
周嗣白把報紙往他臉上一糊,“你但凡廢話少點也不至于三年也沒升上合夥人。”
“二月接的案子要開庭了吧?”
“嗯。”
魏衡難得正色起來,“這個案子看似沒什麽懸念,但在法院判決出來之前,你要做好被唾沫星子淹死的準備。”
崔康華是補課機構的一塊招牌,同是在g城一中也是口碑極佳。
周嗣白也清楚,第二天就飛回了g城,關于崔康華當年從一中辭職一事他還有些細節要查清楚。
g城的氣溫比y城高許多。
四月底臨近高考只剩一個多月,譚璐的精神比上次要好許多,至少跟他說話帶了笑容。
“趙知陵,我應該叫她一聲學姐的。”
“她說,我比她那時候要強多了,縱使精神頹廢些也不會幹一些傷害自己的極端事。”
“極端事?”周嗣白眉頭一皺。
“其實我也想過,只是怕疼,也不敢。她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安慰我,我倒覺得她靠自己從那段傷害裏走出來才讓我佩服。”
譚璐說,第一次見到趙知陵根本不相信她也經歷過那些事——她看上去是那麽的不容亵渎。
更加無法想象她是如何靠自己走過那段傷害。
趙知陵大概不知道,讓譚璐下定決心正視痛苦的恰恰是她。
譚璐仿佛能看見一件做工精巧的瓷器被打碎的瞬間,而後又一點一點粘合起來的過程,漫長而痛苦。
這一刻她相信“感同身受”的存在。
周嗣白沒有打斷她,靜靜聽着,他意識到,對于趙知陵的過去他仍是一個相距甚遠的陌生人。
他只記住了那個明朗的少女,關于她的後來幾乎一無所知。
她不會輕易把傷口暴露給他人,除非是面對一個和她一樣無法自救的女孩兒。他仿佛能看見她故作堅強的笑,實則還是那個連他靠近一步都會條件反射後退的人。
“周律師?”
譚璐的聲音将他拉回了現實。
“周律師要是想知道崔康華辭職的真相,可以去問問許殊元的姑姑,據說他當年辭職後立馬就進到了生元補課機構,或許她知道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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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殊元因為這件事被姑姑罵作“白眼狼”,連帶着她爸爸媽媽以及一衆親戚都覺得她讀書讀傻了。
“許殊元我同你講,不要以為你讀了幾年書就能騎到長輩頭上,高人一等,這事跟你有什麽關系,你偷偷拷了監控錄像,讓你姑姑臉往哪擱!”
許父許母坐在一旁聽着姐姐訓斥,并未出聲。
實際上在開庭之前,生元補課機構依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許殊元姑姑害怕流言蜚語,辭退了崔康華。
周嗣白到的時候正值學生下課,他站在暗處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才進去。
“許女士。”
他說明了來意,倒是比他想象中的要配合。
“直接這麽跟你說吧,崔康華是什麽樣的人我不在乎,他能帶來利益、實打實地提高學生們的分數我就願意雇他,曾經的一中特級教師,這本身就是個噱頭,事實上他教的也确實不錯。”
“許女士,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會選擇生元,而不是其他補課機構,他離職時候也不過三十多歲,很少有人會在這個年紀選擇跳槽吧。”
她似乎是被問住了,沉默了半晌,像是在調動記憶,
“在這上班不久後鬧過一回小插曲,正上着課呢,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就沖到教室裏,嗓子很大,當時教室裏還沒安裝隔音棉,隔壁教室都聽見了,那女人張口就問崔康華要錢,說再不打過去就告他,後來崔康華考慮到影響不好,着急忙慌拉着那女人就出去了。”
當時也沒人多想,只覺得是個不分場合來要債的,沒有人記得那個女人是誰,似乎無從查證。
他還是得去一趟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