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晦(1)
-27
周嗣白接到周承德電話時有些訝然。
陶煥和周承德在他高中時就離了婚,兩人沒有争吵,也沒有糾纏不清,在周嗣白看來是毫無征兆的,但他早熟,只覺得是父母分作了兩處,和從前并沒有什麽不同,因此和周承德關系還算不錯。
直到聽說他重組了家庭,現在的妻子也是離異過的,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兒子,在那之後,他便單方面和周承德斷了聯系。
這些瑣事,他從沒對趙知陵說過。
周承德離婚後一直在鹽升食品公司做代理人,前段時間給周嗣白打過一次電話,借了二十萬,周嗣白沒想太多,不排除鹽升食品公司資金鏈斷裂可能。
才過去半個月,這次開口要借五十萬。
他約了周承德在一家餐廳見面。
周承德比他印象裏的要老上許多,局促不安地坐在對面,見周嗣白默然不語,他才忍不住開口:“我知道你忙,不用請這一頓飯——”
“您知道,五十萬不是小數目。”周嗣白徑直打斷。
“公司最近确實難,爸爸實在是沒辦法。”周承德知道他不差錢,自然不會吝啬這五十萬,他這個兒子外表瞧着公私分明,但看在父子這層關系上,他不會拒絕。
周嗣白把茶盅推到他面前,顧左右而言他,“從前您打電話從來不會提錢,這茶也是您常喝的祁門紅茶。”
可現在他心思全然不在喝茶上,若是周嗣白将這五十萬打到他卡上,他就會立馬走人。
“是啊,你還記着。”
“您還記得我今年多大了嗎?”
男人端茶杯的手明顯一頓,周嗣白也沒期望他回答,自顧自說了下去,
“母親在離婚後從沒說過你一句不是,更沒提過離婚的原因,可我不是十六歲的小孩了,即使您出軌在先,也仍把您當成父親,那您呢?”
可還記得他這個兒子。
這麽多年來,周承德幾乎不曾主動去看過周嗣白,漸漸地,父親的角色已經完全在他生活裏隐退。
一頓飯的時間,周嗣白到底也沒表态,結了賬後便往外走。
周承德緊追上去,夜色掩映下,隔着十來米遠,觍着臉再次開口:“那五十萬……”
周嗣白擡腕看表,淡淡開口:“半個小時的時間,您還是不肯說實話。”
“阿白,非要爸爸跪下來求求你嗎?”周承德全然不顧路過人的眼光,跪了下來。
周嗣白雖然背對着他,路人的目光流轉在他和他身後之間,不論他們怎麽想,第一想法都不會認為他們是父子。
他就這樣站立着,承受路人異樣的眼神,冷笑出聲,“寧願用這種方式也不願意說出實情嗎。”
“錢會打到你賬上,但這是最後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周嗣白始終沒有轉身,只是往前走去,将那些看笑話的眼神通通甩在身後。
趙知陵站在旁邊的酒店門口,腿像被定住一般,邁不出一步,只是看着他走遠。
那個跪在地上的男人她沒見過,卻有着和周嗣白三分神似的眉宇,她恍然明白了什麽。
“怎麽不追上去?”
“他不會想讓我看見的。”她下意識接話,往旁邊一瞥,一道深色的身影,是應天時。
“應先生……”
應天時是一家上市企業公司的老板,主要從事人工智能的開發研究,近日聯系到g城日報想要為公司做個宣傳。
他像是随口一問,趙知陵也沒細想。
“算起來,他還應該叫我一聲哥哥。”
“啊?”她剛想告辭,被他一句話搞得摸不着頭腦。
應天時屬于是創業成功的年輕企業家,看着頂多也就三十歲。
他笑了一聲,沒應答。
趙知陵剛想走,方才席間的一位合資人攙着一個女孩走出來,是情侶間才會有的親昵動作,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女孩是許殊元。
像是條件反射般地叫住了那對身影。
應天時眉頭微皺,很顯然,她不該打破這種約定俗成的潛規則。
趙知陵走近他們,合資人一臉不耐煩地等她開口。
“許殊元?”她醉得厲害,壓根聽不見有人喚她,“抱歉林總,請問您是她男朋友嗎?”
男人短促的“嗯”了一聲,轉身就走。
但理智告訴她許殊元不應該這麽被帶走。
“這是雙方默認的規則。”應天時看她還站在原地,出聲提醒。
“應先生,我們從來就不知道是不是女孩默認的,不是嗎?”她轉頭,眼神裏多了些他看不懂的情緒,或許是乞求。
趙知陵心裏也很清楚,憑她,不太可能把許殊元拉回來。
應天時忽然覺得很有趣,酒局上她以拙劣的借口拒酒,似乎也不屑于裝出奉承的笑,一副只談工作的冷臉。
在許殊元被帶上車的那一刻,應天時叩響了車窗,交談了幾句,她站在遠處完全聽不清,許殊元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才急忙上前。
那車疾馳而去,仿佛帶着一股怨氣。
“趙小姐,這算是一個人情。”他一只手拉着許殊元交到她手裏,定眸看她,像是在下一道通知。
趙知陵觸及他眼神,是無形的壓迫感。
許殊元的女同事接到電話便趕了過來,對着趙知陵一頓“謝謝”。
她舒了口氣,忽然就能理解許殊元對她的內疚從何而來,如果今晚她放任林總以“男朋友”名義帶走許殊元,她也會無比煎熬。
“謝謝應先生。”她朝他微微鞠躬。
“借一步說話,”應天時沒理會,朝酒店走去。
她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報社和他們公司畢竟暫時處于合作關系。
現在的包間和方才的天差地別,墨色山水屏風後是一方小圓桌,銅制香爐升起絲絲縷縷的輕煙,青玉碟中的糕點小巧精致。
她遲遲不敢落座。
“趙小姐,還記得我方才的話嗎?”他用手輕輕扇了扇絲綢狀的煙霧。
人情,她還記得。這包間看着就價格不菲,她橫了橫心,“應先生,您盡管點,我結賬。”
應天時從酒壺裏倒了一盅酒,端起來示意她來接。
“我酒精過敏……”
“這就是人情。”他沒再計較她蹩腳的謊言,讓她自己權衡利弊。
趙知陵最終還是接了過來,她從沒喝過這麽烈的白酒,辣的她面色通紅。
應天時夾了塊梅花糕放到她碗裏,盯着她看,這張臉應該還要有更多的表情,若是她肯發自內心的笑一笑就好了。
但他知道不可能,或許對着他那個弟弟才會笑得出來。
“周承德是周嗣白的父親,同時也算是我的繼父。”他緩緩開口,如他所料,女孩終于擡頭看他。
“周承德的公司确實出了問題需要錢,問我借過三十萬,沒想到轉頭又去找了他親生兒子,開口就要五十萬,我猜,他沒有說實情。”
“什麽實情?”
“鹽升食品公司的代言人你不會不知道吧?”
她當然知道,當下品牌都會請具有公信力的名人來做宣傳代言,短時間就能吸引一大批消費者。鹽升公司也不例外。
“據我所知,周承德只是個徒有其名的代理人,公司實際受益者并不是他。”
“……實際受益者是代言人。”
他沒否認。
如果是這樣,不排除周承德是被卷進了以名人為噱頭的傳銷組織。
“應先生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挖掘、曝光真相不就是趙小姐的職責嗎?”他看着趙知陵雙頰上的酡紅,彎了嘴角。
起身朝她走去,她慌忙後退,撞上屏風的一霎,被他攔腰拉到懷裏,微微用力捏住她下巴,女孩眼神裏滿是驚惶,卻沒有叫出聲。
他不喜歡她充滿敵視的眼神,低頭緩緩湊近,她猛地推開,伴随着一聲帶着怒意的警告,“應天時!”
應天時沒再靠近她,掏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眼神仍定定看着她,
“周律師,趙小姐喝多了,我想你應該來接她才對。”
那酒不僅烈度數也高,她扶着牆柱才站穩,胃裏一陣灼燒感,回想起他剛剛的貼近,泛起一陣生理性的惡心。
只好蹲坐下來,蜷縮着,胃裏才稍微好受些。
應天時看她蜷做一團,将那杯調好的蜂蜜水遞過去,果然,她看也不看,晾他在一邊。
沒一會兒,似乎是算準了周嗣白快到了,她扶牆站了起來,朝外走去。
周嗣白一進轉角就看到往外走的她,脫了外套蓋到她身上,一把摟進懷裏。
應天時迎上男人稱得上凜冽的眼神,懶懶開口,“周律師,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你知道的,我從不碰別人碰過的東西。”
“應總,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沒學會尊重二字。”
他原以為周嗣白會放一些狠話,都沒有,眼看着他橫抱起女孩,邊走便丢下了這句話,不是警告也不是嘲笑,而是憐憫。
應天時平生最讨厭別人的憐憫。
他的母親出軌周承德是他一輩子的恥辱,他不明白和他同樣經歷的周嗣白為何活的坦然自如。
因此當他看到周承德因為借錢向他親生兒子下跪時,一種隐秘的快感升騰起來,一種病态的看客心理,他的好弟弟連頭也沒回,徑直走了。
他确實不明白趙知陵為什麽看到了卻不上前,只是目光追随着他遠去,那眼神裏是他看不懂卻也希望能有片刻落在他身上的,他很确信,那不叫“憐憫”。
包間裏的崖柏香氣已經淡去,他怔怔看着那杯空了的小酒盅,他想,當時若是捏着她的臉親下去,她又是怎樣的神情,而周嗣白是否還會像方才那樣憐憫他。
四下寂靜,一聲瓷器碎裂聲劃破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