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北京城真是處處喧嚣,街上也擠滿了人潮,鞭炮、鑼鼓聲四起,滿街也撒上了碎花彩紙,營造出極盡的喜氣。
而這喜慶氣氛,全是為了皇格格要出閣、以及京城裏的首富索家要嫁女兒。
照說,怎有人膽敢選在和皇帝同一天嫁女兒?但這京城裏的首富家族可不能拿來和尋常的富有百姓相比;索氏家族不只是京裏的首富,更是掌握全國經濟命脈的人物,就連京裏的一品官員對他們都要退讓三分。不過若要說他們財大氣粗,卻也是絕沒有的事。
論起這一家族的歷史,怕也是血統高貴得緊!算來,遠遠近近的,還能同皇室有些血脈關系。在入關之前,先祖輩們大抵也是手足,只是不好政事鬥争,寧可經商以求人生快活些。所以,人家自然有本事和皇帝一塊兒嫁女兒,同樣大肆地慶祝一番。
兩個嫁娶隊伍,一個在城裏繞了一圈後就出了城,據說是要往江南而去;嫁的,自然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豪富之家。而另一支隊伍,浩浩蕩蕩的也在京城大街上繞了繞,算準了時辰才迎進王府;嫁的,可是當今皇上跟前的紅人——豫親王府的祈烨貝勒哪!
兩樁喜事,自是将北京城點綴得處處豔紅,熱鬧非凡。
☆☆☆
坐在大紅色系妝點而成的喜房裏,一如所有的新嫁娘,若蘭的頭低垂在紅蓋頭內,只是此刻,她美麗容顏上的一雙漂亮水眸卻非迷蒙嬌羞,而是轉着古靈精怪的機敏黠光。
還是皇阿瑪厲害,她果然還是被如願嫁掉了!
明明她努力放出風聲,故意打翻了自個兒最愛的盆栽,再吩咐馨蘭閣的宮女出去嚼舌根;說她若蘭格格只為了一個盆景就可以任意打罵下人,不僅将人打得皮開肉綻,甚至還将打破盆景的宮女賣至妓戶。這無非是要讓人覺得她是個刁鑽難纏又難侍候的格格,可怎麽還有人有這膽子娶她進門?還是那些個宮女舌根嚼得不夠爛?
哼!敢情皇阿瑪是替自己擇了個貪權戀勢的大混蛋,只要她的身份是皇格格就好,管她人品是好是壞都沒關系?不過想來也是,她可是皇格格哩,多少人巴望著有機會當額驸,更何況——不是自恃——她的确是天仙美貌;這點,她不會不清楚。
算皇阿瑪厲害,她使的小伎倆派不上用場,不過皇阿瑪也太不了解她了;嫁了又如何?她才不會傻得将這一生就這麽葬送在侯門深院哩!
“格格,沒看到額驸呢!”水雲推開喜房的門,向門內的主子輕道。她一向是若蘭的貼身侍女,這回便是從宮裏伴着她一塊兒嫁過來的。
“誰要你看額驸來着,是問你在門外有沒瞧見其他人?”笨水雲!要她瞧瞧外頭有沒有閑雜人等,關那什麽鬼額驸啥事?若蘭在紅蓋頭裏白了自個兒的貼身婢女一眼。
“沒……沒有……”水雲回答得有些猶疑,不明白主子所問為何。原以為主子整天吵着不嫁人,現下嫁進了門竟急問她有沒看見額驸的蹤影,叫她心裏還偷笑着呢!但這滿腦古靈精怪點子的主子似乎并不是這意思,不曉得她又轉些什麽心思?老實說,當她轉心思時,正是她們這些個宮女們最害怕的時候。
一聽外頭沒人,若蘭一把扯下自個兒的紅蓋頭,完全沒有新娘該有的嬌羞。
嬌羞?這兩字大概是和她絕緣了吧!
扯下了紅巾,若蘭又将重死人的鳳冠給取了下來。
呼!再要這麽戴着,她脖子要不斷了才怪!這哪門子娶媳婦?殺人才是真吧!
“格格!?”水雲一聲低呼,眼看着若蘭格格先是扯了蓋頭,再是拿下了鳳冠,現下可就脫起吉服來了!
若蘭上前一把捂住了水雲張大的嘴,怕她大驚小怪壞了事。
“快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了給我,不準出聲!”她低聲附在水雲耳旁道,接着又再開始脫自個兒的吉服來。這動作不快怎行,誰曉得皇阿瑪給她許的那什麽鬼額驸會挑在什麽時間進來?希望別撞個正巧才好!
主子的命令難違;水雲在心裏百般叫苦,卻也不敢違拗主子,只好既順且怯地将一身宮裝給脫下了。
“格格,您這是……”抱着脫下的衣裳,眼瞧着已将一身吉服除盡的若蘭格格,水雲心底起了陣陣陰寒。格格該不會是要……還不等水雲怯生生地将話說完,只着亵衣的若蘭就一把奪過水雲手中的宮裝。
“來,我穿你的衣服,你就代我穿上這吉服吧!”才說着,若蘭已一件件地将水雲的宮裝往身上套。
水雲可不似若蘭的自在,眼見主子轉着這等心思,叫她根本就想奪門逃逸而去。
“格格……任何人在第一次圓房時總會怕的,您也總得有第一次呀!”她可沒膽代替皇格格圓房哪!
若蘭白了一眼水雲。代自己圓房?天!她這樣聰穎的格格怎會有這麽樣一個資質驽鈍的侍女?算了,這也好,別教她猜透了自己的心思也好行事。而若她真願在今夜代她圓房,她也沒意見啦,反正那時她早已溜之大吉了。
“你先穿上再說,否則就只能穿亵衣了。”巳将宮裝全數穿戴完畢的若蘭,眼神壞壞地道。這話裏的意思呢,就是怎麽也不會将這一身衣服還與水雲了。
迫于無奈及主命難違,水雲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乖乖地将吉服一一套上,憂慮着自個兒的悲慘命運,也盼望這不過是若蘭格格一時興起、無害的小小惡作劇。
若蘭閃着慧黠的眸光,趁着水雲還在哀嘆命運時取出了預藏的绫緞——水雲啊,要怪就怪皇阿瑪執意将我嫁出宮,我這麽做也是迫不得已的啊!若蘭一邊在心裏低念着,一邊輕緩地走向背對着自己穿衣的水雲,以與心底默語相反的表情賊笑着。
皇阿瑪,這可是你逼我的哪!
雖說是“逼”,但若蘭臉上那抹不懷好意的笑容,卻怎麽也不具任何“被逼”的說服力……☆☆☆
一匹快馬疾行在月光半隐的黑夜,高駿壯碩的黑馬上是一名身形偉岸的男子,馭馬之姿有如夜之神祗般英挺尊貴,疾馳中完全不為冷冽的勁風所動。
這如黑夜中神祗的男子,一張臉比冷冽的天還寒厲。
他很久未出京了,而此趟出京卻是為了這樣沉重的理由。索昊霆馳着馬,不斷回想起護送迎親隊伍的嚴管事急慌慌回報妹妹的出嫁花轎遇襲之事,以及這消息在索家造成的震驚……“花轎遇劫,德穗被劫了!”廳堂上,索家老爺瞪大了眼從座上躍起,反應十分激烈。“什麽人膽敢劫我索家的花轎?不要命嗎?”
“是……也不是……”嚴管事惶惶然苦着一張臉,艱難地從齒縫中擠出話來。
“什麽叫“是也不是”?到底是或不是,說清楚!”“回……回爺的話,是在途中遇上劫匪沒錯,但都是些小角色,不一會兒就打發了……但就在全副人馬将注意力放在歹人身上時,德穗小姐就不見了……”邊說着,嚴管事邊打着抖頻頻拭汗。
“那不是教劫匪給綁走了,又是什麽?”
“不,不是!”管家急道,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小姐在轎內留了書,是小姐的親筆沒錯。”他顫抖着奉上了德穗小姐的留書。
索老爺接過留書看了一回,這眉是攢得更緊了。
“昊霆,你瞧瞧!”他将信遞與一直靜默在旁的獨生子,重聲嘆氣。
“我去尋回她。”看過了德穗的留書後,昊霆就決定親自尋回她。
這是最好的方式,畢竟逃婚一事對女孩家而言并非光彩,甚至可說是一大污點,絕不好派出一隊人馬大肆張揚。
由于德穗留有一封信函,這顯然是出于自己意志的逃婚行為;對外、對德穗未來的夫家,索家也只能聲稱新娘子在出閣時微染風寒,因在路途中未能即時就醫,因此加重病情,所以先行回京療養,待身子調養得當才行出閣。
而他就必須在這段時間內尋回德穗。
從花轎遇劫、新娘失蹤的地點開始一路往南尋找。在怒風中馭馬奔馳,他不時想起初得知德穗失蹤時家中的震驚、以及額娘痛哭的面容,還有,那封留書——阿瑪、額娘:
十七長載,德穗感激你們的殷殷關懷,此恩點滴在心,一日未忘。養育之恩且浩,但生身之恩難忘,因此請原諒女兒不孝,在不告之下離別尋根,女兒只是想盡一為人子女之孝。
至于昊霆哥哥,德穗從未忘過你自小的愛顧,你我雖以兄妹稱之,但實非兄妹之實——且盼歸來。
不孝女〓德穗
德穗是何時得知自己并非索家親骨肉這事的?
在索家知道她身世的沒幾個人——甚至連他也是近幾年才在無意間曉得她并非是自己的親妹妹;而為了不讓德穗心中有多餘的想法,這一向是極隐密的事。
她究竟怎麽發現的?雖不知她是從哪兒知道了這事,但已過了這麽多年,她此行又打算從何找起?揚州的西寧古寺嗎?
且別說到不到得了揚州,就說德穗從來乖巧娴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直被視為嬌貴閨女扶養的她,要怎麽面對這大千世界?
你我雖以兄妹稱之,但實非兄妹實——
且盼歸來。
其實隐隐的,他知道她何以會有如此大的勇氣,甘冒風險做出這天的不孝逃婚之事,而額娘心裏頭的想法,他也略知一二。
能怎麽說?只一個“傻”字!
思及此,昊霆握緊了缰繩,臉色益發沉冷,長腿往馬腹再一夾,加快了速度。
“呀——”
寒夜中,一個尖銳的叫喊聲劃破呼嘯的風聲,遠遠地自前方傳來。
☆☆☆
“你們做什麽?把東西還我!”在四周長滿野草的破廟中,若蘭與三個形容猥瑣的男人搶奪着一只包袱。“你們這些可惡的賊人,眼中可還有王法?”這包袱裏的銀兩可是她的生活所依哪,若教人奪了去怎麽得了?
此地離京城已不知是幾百裏遠,若在這兒讓錢銀給搶了那可是叫天不應、喊地不靈呀!雖打小生在皇宮內苑,但銀兩是基本的生存要件——這一點她可不會天真到不曉得,所以無論如何她定得保住她所有的財産,否則接下來可就沒戲唱了。
“王法?在這兒,金子銀子就是王法!”匪徒之一惡聲道。“我都還沒問你這小叫化子打哪兒來這麽多錢,你倒同爺兒們說起王法來了?”眼前這瘦小的叫化子白天在市集裏竟大大方方地從包袱裏拿出白花花的現銀,這才惹得他們起了劫財之心,一路尾随“他”來到這鳥不生蛋的破廟。
“怎麽,叫化子就不能有錢啊?我才不像你們這種敗類,有手有腳的卻不自個兒掙錢!”想不到扮成乞丐也會被搶,這哪兒還有天理王法?
“大哥,這小叫化竟敢叫咱們敗類?看來今晚要開殺戒了!”其中一人亮出了白晃晃的長刀,在暗夜中還閃着森冷的寒光。
見着長刀,若蘭睜大雙眼倒抽口冷氣,這才發現事情不妙。
是、是啊,怎麽沒想到這等惡人有可能殺人滅口?反正她現在一身破爛髒污,誰料想得到她是個皇格格?這可怎麽辦才好?
立時,她放開争奪中的包袱,認真地為自己的小命擔憂起來。
“三、三位好漢,是小女——小人一時冒犯,請別與我這微不足道的小乞丐一般見識,大人不計小人過,請高擡貴手饒了我這可憐的小乞丐吧!”若蘭口氣一變,迅速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小命最重要!
“你呼嚕呼嚕說些什麽東西?”匪徒再喝。什麽“微不足道”、“大人不計小人過”、“高擡貴手”的,聽都聽不懂!“買賣個什麽勁呀!”
這反令三個大字不識的匪徒惱怒,一把揪起若蘭纖瘦薄弱的身子,将刀子抵在若蘭的頸項上。
可這一捉,才發現“他”輕得過分……
“是女人!”這樣輕巧柔軟的觸感,準是女人!“大哥,這小叫化子是個女人!”揪起若蘭的男子一雙眼立刻亮了起來,開始猥亵地盯着若蘭上下打量。
“放開我!”這種令人作嘔的眼神幾乎要使若蘭嘔吐,一張俏臉也驚出了冷汗,她死命地掙紮起來。
“唷,生得還不壞嘛……”聽說是個女人,原本一臉兇惡的匪徒換上了一臉的淫佞相。“倒可以讓爺們樂樂,高興的話可以考慮留你個活口……哎呀!”
若蘭強忍着惡心,使勁兒地咬住了一只伸向自己的淫爪。
“哎、哎呀——疼死我了!”
緊揪領口的手松了力道,若蘭立刻奮力推開擋在面前的匪徒,再也不顧她的小包袱就往外沖去。
“臭娘兒們,想逃?”還沒來得及逃出,另一人從後一把就攫住了她的手臂。
一跑一拉扯間,使得若蘭纖細的手臂從肘處硬生生地脫了臼。
“啊——”痛徹心肺的劇痛由手臂傳來,令若蘭立刻全身失了氣力,還弄不清這痛楚是怎麽回事兒,一只大掌又立刻朝她的臉蛋掴來——疼……好疼……火燒般的疼!
若蘭被重掌一掴,整個人便重重地朝地上摔去,而在劇痛幾乎抽離她的意識時,只見到匪徒們拿着白亮的刀子朝她走來。
皇阿瑪……若蘭不孝……若蘭再也見不着您,就要死在這荒廟裏了……她緊閉雙眼,等着最後的一擊。可怪的是,若蘭并未等到那會撕裂自己的疼痛。在昏亂的痛楚中,她聽到的不是自己的呻吟,而是來自那群匪徒的凄慘怪叫。
強忍着灼人劇痛,若蘭小臉蒼白冷汗涔涔地睜開滿溢疼痛淚水的雙眸,只見模糊中有一個健碩的身影徒手擋下了揮劈而下的長刀,并且毫不費力地将三個歹人一人一記手刀地擊倒過去,之後,那高挑的身形轉向她而來。
才吃了匪徒的虧,雖然此人救下了自己,但一見他朝自己走來,若蘭還是下意識拖着疼痛難當、幾乎昏厥的身子向後縮退,含着淚光的眼眸戒慎地盯着接近的身形。可她曉得自己撐不了多久,因為一片黑暗已逐漸朦胧了她的雙眼。
“見了我還要躲?”
什麽……“還要躲”?
清冷的聲音在幽靜的夜中聽來特別清晰,雖然若蘭幾近昏厥,但還聽得出這問話的怪異處。她幾時認得這人來着?
才努力想揮去眼前襲來的黑暗,軟弱無力的身子就已教這低沉冷然聲音的主人給抱了起來。這是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但有力中不失溫柔,這讓若蘭百般恐懼的戒心逐漸松懈,而當她的頭枕靠在這厚實的胸膛、耳邊傳來沉穩的心搏聲時,她整個人突然變得安心起來。
若蘭艱難地擡頭,迎上一雙深沉的黑眸,她舉起沒被拉脫臼的手想觸碰那張看不清、仿佛冷淡又仿佛關切的臉孔,但疼痛再度不留情地席卷而來,眼前的一片黑暗開始與那雙黑眸相混、相溶……最後,她在疼痛中失了意識。
望着懷中的人兒痛暈了過去,昊霆心中不禁一凜。
如果,他不是錯過了宿頭;如果,他不是急趕着路程;如果,他慢了一步;如果,他快了一步……太多的如果,太多的不可測!如果那些假設的“如果”發生了,她這一生的貞潔豈不毀于一旦?
冷眼掃過那重傷倒地的三名匪徒,昊霆快速地替他們點了個十二時辰內能醒卻不能動彈的穴,就待明日讓官府來逮捕這些個狂徒!
☆☆☆
好疼哪……全身,無一處不犯疼!
“水雲,扶我起身……”昏疼迷糊中,若蘭虛弱無力地喃喊着,一身的疼痛及額頭的高熱讓她有些錯亂了時空。
“醒了?”聽見低喃,昊霆起身走向床畔。
是誰?這不是皇阿瑪或五阿哥的聲音!除了皇阿瑪及五阿哥,馨蘭閣裏怎麽會有其他男人的聲音?
見躺在床上的人兒頰畔灼燙嫣紅,雙眼緊閉,眉擰得死緊,模樣十分難過,昊霆坐至床側,大掌撫過小人兒火燙而冷汗直冒的粉額。
“身上還很疼嗎?”他輕聲問道。
撫過額際的大掌冰涼涼的,若蘭滾熱的額立刻得到舒緩,緊鎖的黛眉也漸漸舒展。
什麽人?好舒服呀!若蘭無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中的,是一雙有些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黑瞳。
“是……誰?”若蘭聲音細細的,十分虛弱。
這人是誰,怎麽會在馨蘭閣裏?她偏側了一下小巧的腦袋,想将有些朦胧的眼再睜大些,看清眼前這模糊的身影。可……她的身上、頭上,怎麽會這樣難過?
“是我,昊霆。”他伸手抹去她額角因挪動而滲出的珠汗。
“昊霆?誰……”這冷然的聲音仿佛曾經聽過,但這名字卻是全然的陌生。
水雲呢?皇阿瑪、五阿哥呢?她身子這樣難過,怎麽連個熟悉的人也見不着?腦子好亂,好似忘了些什麽事……昊霆皺眉盯着說話有些迷糊的小人兒,見她目光根本沒焦距,半夢半醒似的,猜想大約是高熱造成的昏亂。
“好好歇息,先別說話。”他再撫她的額。
“嗯……”若蘭閉起眼輕應着。這說話的聲音平穩清冷,真的好似在哪兒聽過般……是了!仿佛是破廟裏的那個聲音……等等,破廟……她怎麽會在那麽荒涼的地方?
忽然,三張形容猥瑣的面孔飛入腦海——對了,她遇搶了!
一瞬間,迷糊的腦袋瓜子清醒過來,若蘭倏地睜開雙眼瞪瞧着這個撫着自己、聲息冷淡的男子。
“你……是誰?”她急問,才發現嘴巴似乎不太受控,右眼似乎也不是能完全睜開,右半邊的臉頰很不對勁……她舉起手來輕觸。“好痛!”右頰腫起來了,才一碰,就疼得讓她擠出淚花來。
是呀,她現在可不是在皇宮裏哪!
得知自己使的小伎倆完全無效、還是被皇阿瑪硬是許人後,在出閣時她留了一封信在馨蘭閣裏,向皇阿瑪表明自己暢游大江南北的豪志,要證明那些個阿哥們能做的事她也能。之後她逃婚了,為了不讓一生葬送在無聊的王府中,她逃離了悶死人的深宮內苑。
不是自恃,她曉得自己天生貌美,若着女裝一定使衆人驚豔,所以要扮男裝;可她的男裝扮相又太柔弱,像個病弱的寒窗書生,獨行也是很容易遭人欺淩,這麽男不男、女不女的也不是辦法,而就在躊躇的當兒,她發現了一個好方法——扮個叫化子、小乞兒吧!
好法子!扮乞丐,平時哪兒有這等有趣的機會呀?
她興沖沖地穿上在胡同裏與人“換”來的破爛衣裳,臉上塗抹些泥巴,再将一頭美麗光澤的秀發弄個淩亂,至于身材瘦小這點……三餐不濟的小乞兒嘛,瘦些也是正常的;而且以她這模樣,怕是要逮她的追兵也認不出來了!
唉,她真不愧是皇阿瑪的女兒,太聰明了嘛,扮個乞兒,省了多少麻煩事兒?
可,這如意算盤還是打錯了。這年頭怎麽連乞丐也會遭搶?還差點、差點兒就……想到這兒,若蘭因高熱及疼痛而昏亂的腦子才真正弄清情況,想起自己逃婚的過程以及遇襲的點滴。現下,她不是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皇格格,而是個人盡可欺的小叫化子!想到在那破廟裏險些被惡心猥瑣的匪徒給蹂躏,若蘭一張因發熱而嫣紅的臉蛋倏地刷白。
好可怕……才想着,身子就禁不住地打顫。如果不是——若蘭因回想而移開的目光重新愣愣地盯回床側的男子——如果不是他救了自己,如今她恐怕只能含辱、含恨地自盡了!
“是你救了我?”是他救了自己沒錯吧?
昊霆仔細地注意着臉色變換快速的小人兒,見她一再問自己是誰,這着實怪異,而她說話的方式及眼神也充滿着陌生;若要說她發熱燒得迷糊也就罷了,但此時她的眼光不再渙散,分明意識十分清晰……這是怎麽回事?
他點了點頭以示回答。
“謝謝。”若蘭掙紮着要坐起身來。雖說自己此時全身髒污、身份是個小乞兒,但她可是以皇格格的禮教養育大的,要她就這麽躺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還是教她感到十分不自在且失禮的。“哎呀!”她才想用手肘撐起身子,就發現根本使不上力;別說沒力氣了,根本就是一動就疼!
“你別動,手我已替你接回去了,但現在還是多休養的好。”他将她按躺回去,語調雖平和,卻也聽得出不容抗辯的威嚴。
若蘭沒答話,順從而安靜地躺了回去。
他是什麽人?她還以為,這等平穩沉着、自然流露的威儀只有皇阿瑪及五阿哥才有的呢,怎麽才出京沒多久就遇上了這麽個擁有凜然貴氣又不失威嚴的男子?
對于這種容易使人畏懼的氣息,她是十分清楚而習慣的。
看得出小人兒還是一臉對他陌生的表情,昊霆重嘆了一口氣道:“等你好些了我們就立刻回京,你曉得你這麽做讓額娘多傷心?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仿佛有些猶豫。“如果,我不是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到,恐怕你——”
妹妹?他在說什麽呀?
直接的,若蘭打斷了他的話。“你好像弄錯了什麽,我可不是你妹妹!”
2“皇上,人帶到了。”
“讓她進來。”
“喳。”
養心殿內燃着沉香,偌大的廳堂十分靜悄,一名神情畏怯的宮女被引進了這嚴肅的大殿之中。
“皇上吉祥。”進了內廳,宮女頭也不敢稍擡地就跪伏在地上。
“你就是在馨蘭閣當差、大婚之日代替若蘭留在新房的宮女?”
“是……”皇上的聲音裏完全聽不出情緒,水雲只能顫着聲回話。她這哪是“代替”呀,根本是違拗不過格格!可皇上問什麽她也只能答什麽,宮裏的規矩嚴厲,不能回問話以外的東西,更別提替自己辯解什麽了。
“聽說你發現了若蘭的留書?”皇上的聲音同大殿一樣,沉沉的。敢情那丫頭是有預謀的?難怪那麽乖順地出閣、不鬧花樣!
“是……”水雲再度抖聲回話,從懷中取出了今早無意間在格格褥下發現的信函。她是認不得字,但常看若蘭格格寫字,大約就這模樣,也就不敢稍怠地立即通報了。
在旁的公公從她手中拿過信函,恭敬地雙手遞奉給皇上。
展開信函,若蘭圓潤而秀中帶倔的字跡鋪開在一方米色的厚紙上頭——皇阿瑪:
女兒雲游四海去了!
大清江山社稷如此遼闊,您怎樣忍心将女兒困在無聊的宮中、王府中,眼看女兒與額驸的一群三妻四妾共處?後宮如此多苦命的嫔妃,女兒才不步她們的後塵!
女兒已讓皇阿瑪關在宮中十多載,再不依了。您打小讓女兒讀書、認字、學地理,女兒若不親身見識九州風采,就真是愧對皇阿瑪的苦心,為了不負皇阿瑪,女兒行天下去了。
若蘭
“胡鬧!”皇上拿手在案上重重一拍,安靜的大殿中随之旋出淡淡的回音。
是他太過縱任這打小就調皮的女兒,才養出這麽個無法無天、無視他命令的皇格格!什麽他的苦心?早知如此就不順她的意,在她小的時候就拿一堆閨女教育來壓她,也不至于有今天這等逃婚的逆事!
真不知她在想些什麽,這大清江山的确大,但就因如此才更是危險;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也不是處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個打小在深宮內苑生長的嬌貴格格又怎知世途險惡?
想及此,皇上心中的怒氣早轉為擔心。
這個若蘭,是生在深宮中依然能持有天真爛漫性子的小丫頭,自小就有一種能讓人深感自在的氣息,也因為如此,他才這麽縱着她。
“你,可聽過格格特別提過什麽地方沒有?”他向跪着的宮女問道。
“回、回皇上的話,沒有。”
“你再仔細想想。”見她害怕的,恐怕有也吓成了沒有。“若蘭若有提過些什麽是你漏了,可得唯你是問。”
聽皇上這麽說,水雲更害怕了。格格呀,水雲可讓你給害慘了!
“皇上問你話呀!”一旁的公公見水雲怕得緊,細聲提醒道。
“是……奴婢想起來了,有一回格格讀了書後嘆氣着說:“這麽多秀麗的山川,拿讓詩人給寫活了,而我卻只能呆坐在宮裏癡望着書本兒,哪天我定要自個兒走一遭,等把大清都逛遍了,再上那些洋人的國家去轉溜轉溜。””水雲回憶着。記得這樣清楚也是因為當時覺得格格的話有趣;一個女子怎能似男子般地遍游各地?又不是商賈,到那些個洋人的番邦去做什麽?
聽了宮女的敘述,皇上皺了皺眉,只覺得這話有說同沒說一樣,不過這不像樣的話的确像是若蘭會說的話。
“還說了什麽沒有?”
“呃……”還說了什麽呀?水雲十分努力地想着。“是了,格格說:“從江南開始!””對,格格那天合上書時是這麽說的。
“王有德!”皇上對身旁的公公喚道。
“奴才在。”
“叫人,立刻下江南尋人去,務必将人平安帶回!”
☆☆☆
可、惡——簡直是太可惡了!那些個匪徒竟膽敢将她如花似玉的臉蛋給打得腫成這模樣!
藉着清澈的溪水,若蘭愈看自個兒尚未消腫的臉頰就愈生氣。雖說這也可以算是自己任性出走造成的結果,但也未免太悲慘了一點吧?再怎麽說,臉蛋可是女孩兒家寶貴的門面哪,而她也是十分珍惜這遺傳自皇阿瑪及皇額娘的姣好容顏哩!
若蘭輕撫着已不再疼痛但卻依然有些腫脹青瘀的粉頰低聲嘆息。要她頂着這難以示人的腫頰游山玩水,她哪兒還高興得起來?所以,除非這腫消了,否則打死她也不肯到有人煙的地方去!
就算是個叫化子,也得是個人見人愛的叫化子才是,哪兒能是這模樣?唉,還是眼不見為淨吧!
若蘭別開眼不再盯瞧着映在水中的臉龐,讪讪地回過身去,就見昊霆在溪畔生火烤魚。
這個名叫“昊霆”、神情肅冷的男子可說是她意外“撿”來的旅游贈品;說起來,他還真是個“好用”的人。
打從在荒廟裏遇襲後她就有了新的認知,那就是——就算扮乞丐也是挺危險的,天曉得那種惡心的土匪強盜是否會再突然無緣故地盯上自己?但有了保镖在旁就不一樣了;他的身手她是見識過了,若暫且不提他的身手,光他那威嚴的儀态也就夠唬人的了,更何況他好似挺懂得野外求生,赤手空拳的,三兩下就能在溪裏撈起肥魚。
現下,他不就正在烤魚嗎?這樣的人要說不“好用”才怪哩!
嗯,這麽形容好似有些失禮,人家可是救命恩人哪!不過,他也奇怪得很,硬要說自己是他的妹妹,還叫她為“德穗”,好像非要人承認不可似的。
她當然不承認了,怎麽可以平白無故亂認親?更何況,能稱為她“哥哥”的人可得是個皇子哩!
就跟他說認錯人了,可他立刻就用同皇阿瑪及五阿哥平時對人的那種酷冷表情來對她——嗯,是啦,若以他那種奇異的威儀來看,也是挺有些皇族的架式……但是,她堂堂一個大清皇格格,怎麽可能為這種陣仗心驚?未免小觑她了!
看他衣着品貌不俗——嗯……如果略去他那仿佛萬年寒冰似的黑瞳不看的話,他真是長得十分俊逸,身材也高碩挺拔,加上那種不怒自威的天生儀态……若不是她看慣了皇阿瑪和五阿哥,說不定瞬間就教他懾去了魂魄哩!
咦?不對,她想到什麽上頭去了!
若蘭原本肆撫忌憚地觀觑着昊霆俊挺的身形,卻一瞬間在頰畔出現了些莫名的灼熱,她趕緊搖晃了一下腦袋,把游移的心神捉回正軌。
咳!她原本想的是:看他衣着品貌不俗,怎麽妹妹卻是個叫化子?還是他妹妹的臉就是腫半邊?喔,還一個可能,就是因為此時她臉腫了起來,所以他錯認了!
對,一定是這樣,否則難不成天底下還有一張與她相同的臉孔?不,她是不信的!
所以說喽,為了認定她就是他的“妹妹”,像他現在既是她保镖又兼廚子的身份也算是自找的,怪不得她;而這種便宜事,她也“不忍心”推卻,自然是收下為是喽!
反正等她的頰消腫時他就會曉得自己搞錯了,她可沒逼人。
“哇,好香,魚烤好了嗎?我快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聽到魚在火上發出滋滋聲響,繼而聞到烤魚的香味,這讓什麽忙也沒幫、只是在溪畔胡思亂想的若蘭随即丢開兀自亂轉的思緒,立刻蹦跳至烤魚架旁死盯着香噴噴的肥魚。
瞧她虎視眈眈吞着口水的模樣,只差沒有一把搶過架上的烤魚就算萬幸,完全沒一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
昊霆表情全無地看了若蘭一眼,就拿起架上的魚交與她。
“小心燙。”他淡道,可話才落,就聽得若蘭咋舌大叫。
“哎呀,好燙、好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