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用很厚的毛毯遮住了,但毛毯太過老舊,已經腐爛出了很多很小的孔洞,光就是從孔洞裏透出來的。
我算計着,想把毛毯收起來,讓外面的天光照進這個房間裏。剛要動手,就聽見黑暗中有一個聲音說道:“不要光,到這裏來。”我被這聲音吓了一跳,回頭便看到,在黑暗的角落裏,亮起了一點火星,然後,一整面的點點天光中,在那一邊,我竟然看到了五個喇嘛,漸漸全亮了起來。這五個喇嘛一定早就在那裏了,黑暗中我看不到他們,這也許由于他們有種特別的修行手法,我們似乎打擾了他們。
我想起他們說到這裏來,便走了過去。走近就看到,其中幾個年紀很輕的喇嘛閉着眼睛,只有一個年紀較大的喇嘛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們。我們過去再把來意一說,老喇嘛也閉上了眼睛,“他果然去過你們那裏了。”在老喇嘛的卧室裏,我們喝着新煮的酥油茶,等他把事情一點一點說完我。卧室裏點着炭爐,使得屋內十分暖和,我一邊微微出汗,一邊聽着小哥最早一次在人間出現的經歷。
二十年前那晚的情形,至今老喇嘛還歷歷在目,那是大雪封山的第三個星期,要下山已經非常危險,所有喇嘛都準備進行為期一冬季的苦修。那時候的老喇嘛只有六十歲,修為還遠遠不及現在,雖然在喇嘛廟裏已經是很有名的上師,但當時廟裏的大喇嘛還不是他。為了方便區別,我們稱呼當時還年輕的老喇嘛為紮西,而當時廟裏老喇嘛的名字,叫做德仁。德仁大喇嘛當時八十四歲,似乎是有感應一般,那天的白天,德仁大喇嘛已經讓紮西把門前的雪全掃幹淨,并在廟門前放三只大炭爐,不讓積雪再次覆蓋地面。這樣的舉動在建完喇嘛廟後還是第一次,雖然紮西并不知此舉何意,但他預感到,德仁大喇嘛似乎是參到了什麽東西。那個晚上,第四次去為炭爐加炭時,紮西看到了站在炭爐前取暖的那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穿着一件特別奇怪的衣服,似乎是極厚的軍大衣,但衣服上的花紋卻是藏式的,他的後背背着一個很大的行囊,看上去無比的沉重。這是一個漢族年輕人,穿着厚重的大衣,顯得特別的健碩,當時紮西和他有這樣一段對話——紮西:”貴客從哪裏來?”年輕人:“山中來。”紮西:“貴客到哪裏去?”年輕人:“外面去。”紮西:“貴客是從山對面的村子來的嗎?”年輕人:“不,是雪山的深處。”
說完這句話後年輕人指向一個方向,那是大雪山的腹地,對于紮西對于墨脫的所有人來說,他們都知道,那是一個無人區,裏面什麽都沒有,穿過幾百公裏區域之後,才是印度和尼泊爾交接的地帶。而寺廟和這片區域銜接的地方,并沒有任何的道路,只有一塊可以稱呼為懸崖的地方,雖然并不是真的懸崖,但因為它積雪和陡峭的程度也相差不遠了,落差足有兩百多米,非常險峻,是這個喇嘛寺最危險的地方。沒有人會從這個方向來,紮西笑了笑,他覺得這個年輕人肯定指錯了。但他很快就發現不對勁,因為在這個年輕人站的地方,只有一對孤零零的腳印。沒有任何的延伸。在這種雪夜天氣,要有這樣的效果,除非這個年輕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或者,真的是從懸崖爬下來的。
紮西:“貴客為何停下來?”
年輕人:“這裏暖和。”
年輕人指了指炭爐,這時候,廟院的門就開了,八十四歲德仁大喇嘛從廟門處走出來,走向站在門口的他們。德仁大喇嘛已經三年沒有走出他修行的屋子了,對于他的忽然出現,紮西覺得無比的驚訝。只見德仁大喇嘛從僧衣裏掏出一件東西,對着年輕人就道:“請你停留片刻,我這裏,有人留了一件東西給你。”紮西回過神來的時候,正看到德仁大喇嘛手裏拿着一卷經文,看不清是哪一卷,但似乎不是他們經常誦讀的那些。紮西忽然有點明白德仁大喇嘛在門口放置炭爐的原因了,如果有人從這裏經過,必然會經過喇嘛廟,看到炭爐後,必然會停下來休整。難道德仁大喇嘛知道,今天會有人自茫茫雪山腹地而來?
不,不會的,紮西心想。沒有人可以穿過那片無人區,那片區域太大了,即使走幾個月也未必能到頭,最要命的是,那裏完全沒有路,沒有人可以徒步幾百公裏從那邊出來。德仁大喇嘛并沒有再迎送年輕人,而是轉身回了屋內,年輕人沒有遲疑,徑直就跟了過去。紮西心中好奇,經過了幾十年的修行,他已經很少會對世間的新鮮事産生好奇心,不過這年輕人的出現是如此不一般,德仁大喇嘛在這做些什麽呢?紮西想知道這些。
紮西一直沒能知道,直到四個月這後,德仁大喇嘛去世,那個年輕人仍舊留在寺廟裏,而德仁大喇嘛去世前一天,紮西被召見了。德仁大喇嘛顯然知道自己大限到了,把寺廟托付給了紮西,同時囑咐了他一件事。“你要把那個年輕人留在廟裏一年,絕對不能讓他太早離開這裏。”德仁大喇嘛對紮西說道“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比這廟裏所有人的修為,都要緊。”紮西沒有聽到為什麽要這樣做的原因,德仁大喇嘛就去世了。之後紮西開始管理這座寺廟,德仁大喇嘛的安葬儀式上,紮西看到了那個年輕人,并且第一次和他攀談,當時紮西想起了德仁大喇嘛臨終前的囑托,便問這個年輕人:“你将來的打算是什麽?”他的思路還相當單純,他覺得,德仁大喇嘛本人的行為是這個年輕人留在廟宇之中的原因,就像是一個前來拜訪的朋友遇見主人忽然死亡的情況,主人家裏的人自然要問問客人什麽情況,究竟是要繼續住幾天,還是準備回去了。假設年輕人要離開的話,紮西便會找一些理由挽留下來,完成德仁大喇嘛的遺願。德仁大喇嘛去世的時候太急,并沒有透露太多的信息,所以,紮西希望通過和這個年輕人的交流,找到能讓他留下的契機,應該就是他留在德仁大喇嘛身邊的原因。其實他想問的問題,不過就是:你為什麽要留在德仁大喇嘛身邊?我也可以照做。當時紮西并沒有想問出所有的事情來。他沒有想到,只是一問,年輕人便開始述說自己的故事。後來紮西便知道,年輕人之所以留在德仁大喇嘛身邊,就是要把自己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告訴他。這個年輕人說,自已有一種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忘記之前所有的事情,除了一些童年的事情之外,他的腦子存不住新發生的記憶。
如今,他從雪山之中帶出了一個秘密,但他不久之後必然會将這個秘密忘記。他當年在進入雪山前,遇到過當時還年輕的德仁大喇嘛,他們做了這個約定,就在十年後的那一天,他會從雪山中,帶着一個巨大的秘密出來,但他出來的時候,他必然已經完全忘記了約定,所以德仁大喇嘛會在這個寺廟裏等待他,拿着當年他留下的可以證明約定的東西,而年輕人會把雪山中發生的一切,在忘記之前全部說出來。可惜,德仁大喇嘛沒有記錄完所有的一切就去世了,而剩下的東西,全該由紮西來記錄。紮西也明白了,德仁大喇嘛為什麽要讓他留住這個年輕人一年。他看了德仁大喇嘛之前的敘述,在一年之後,這個年輕人就會忘記一切。而這個年輕人所知道的秘密,真的不應該被第二個人知道,而應該被封存這個寺廟最隐秘的地方,萬世不得擡頭。
紮西并沒有把這個核心秘密告訴我,但我聽到後來,結合我之前知道的,我猜測到了這個秘密。紮西的記憶力十分的好,我把他複述的所有事情,全部記錄成了書稿,從墨脫出來之後,我在四川停留了一陣子,就在一個咖啡館裏,把所有的書稿打印成了電子文檔,寄給了我的助理。在我化名為“關根”,嘗試寫一些東西發表來排遣自己的焦慮之後,我第一次有了寫一些關于自己過去事情的沖動。好在我有一些經驗,我把所有的一切,整理成了一個有體系的故事。
4.
先來說一下故事的起因。
在上世紀的四十年代末,東南亞戰場的尼泊爾和不丹這幾個喜馬拉雅山下的小國區域內,有一支由印度人、不丹人、中國人組成的混合馬隊正在一個驿站裏休息,中國人的軍隊剛剛在這裏修建了一個軍用機場。驿站裏各種各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