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意氣為君飲
小樓夜雨。
煙岚站在廊下,靜靜望着園中花開似錦。
她能感覺到,這個空間的輪廓變動然後逐漸堅固的軌跡,作為人控NPC——存在于現實與虛拟之間的特權。主腦監控一切,所以它才能在感應到任何合法指令的剎那,便根據法則營造出該有的場景。事物總是在感覺不到的時候,已經瞬息萬變。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奧秘,法則與數據構成它。前者至高無上,後者靈活多變。或者說,那些數據,是活的。除了主腦,連設計出它們的人也無法理解它們的實際運用。虛無的主腦是宇盟技術支持的高文明産物,它服務于游戲工作組,卻也淩駕于這個文明之上。
現在,她仍舊身在明月鄉,又不是在明月鄉。系統自然将接下來會發生的定義為特殊場景,于是構造出了另一個完全相等的空間,但是這空間,只會容納兩個人。另一個明月鄉晴空萬裏,而此地陰雨綿綿,彼方正值午時,此地已近深夜,猶如鏡像的兩面,可兩面都是真實的。
煙岚原不想插手闇門,然而樊離又确确實實是她的好友。她不想眼睜睜看着他走向闇門既定的命運,卻又不能過分幹預——這樣矛盾的單項選擇總是會帶給人很大的苦惱的。
天下着雨,有一些冷。可至少,今日的訪客定會帶着傘。
葉子衿出門從來都會帶傘。因為他只會在下雨的天氣裏出門。
煙岚想起《詩經》裏的篇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女子在城樓上等候她的戀人,還記得分別時戀人翩翩的衣飾,凄切相盼,望穿秋水,卻再等不來一眼回眸。
她輕輕笑了。人控的地位總是那樣尴尬的,明明分屬于這個世界的法則之內,卻因為內在精神的不同成為異類。永遠只能按照自己的認同為所扮演的角色作诠釋,卻不能完全理解這個世界原住民的心情。可以說是職業道德致使他們總是想方設法NPC的想法,但就如同一個人永遠別想完全看透另一個人一樣,數據與真人之間又豈非巨壑天塹?可這種說不出的期盼卻又往往為別人所無法理解,只有自己才能清楚。
更準确地說,人控的定義即為擁有NPC特權的玩家,而已。
……就是這樣。我與你成為朋友,我知道你既定的命運,我高高在上俯視着你卻不能讓你發覺……因為我與你不同。
水沸了,新茶淡淡的香氣彌漫開來,和着香爐中冰片散發出來的沁馨直入肺腑的涼意,讓人的神思瞬間清明起來。煙岚一捏訣收了煮水的木中火,然後轉身,收袖坐在木幾邊上,斂目倒茶。
她放下茶壺。白衣男子撐着水墨油紙傘出現在門口。
煙岚擡眸微微一笑。
葉子衿在對面落座,一襲素白,墨發玉冠,優雅從容,不染風塵。鳳眼狹長,斂盡鋒芒,卻終是歸于大風大浪之後的平寂,宛若清風浮雲,超凡脫俗,絕世無雙。
“好茶!”葉子衿輕輕一嘆,微翕上眼。沒有絲毫戒備,有着君子坦蕩蕩的大氣,但更多的是世事盡在掌心之中的從容閑淡。
煙岚注視着他,一動不動地望着他,似乎忘了這樣原是極失禮的。而他也任由她望着,似乎也忘了,他與她原是初次相見。她總是這樣。她沉默的時間太長了,發呆的時間更長。于是他也耐心地等待着,善解人意,淡泊致遠,在這雨下完之前,他有太長太長的時間。
煙岚輕輕笑起來,她還是開了口:“我終于明白。”
她說:“你從來不曾在意過,而只是,他,非死不可。”
說到“死亡”這個字眼的時候,太過于平靜,仿佛人命在她面前原是沒有一點價值般的淡漠,然而對面那個人顯然是明白她話中含義的,因為他也笑了。
葉子衿名雅,人更雅,笑時如寂夜綻放的優昙婆羅般,千堆雪之間近乎于神聖的靜默,高不可攀,卻讓人不覺半分淩然,只讓人想到三十三重天外漠然直視着天下蒼生的神祗,有着洞悉一切的目光,冷漠卻又寬容。在他面前,你感覺不到面對長輩似的戰戰兢兢,他原是如竹樓花亭,穿堂晚風,案上書卷一般的平和。
他說:“只是時間到了。”
……只是時間到了。
煙岚知道,葉子衿避世不出多年,即便是當年邺城三大家一夜覆滅,傳言他亦只是一笑了之。沒有所戀,也無執念,血緣親情的羁絆于他已近陌路,在他眼中,幾乎沒有任何東西是值得上心的。就那麽随心所欲的行事,永遠立足于頂端的高姿态,可以說,即便是那時邺城動蕩、整個江湖人心惶惶的年月,他依舊是手捧香茗,淡淡然俯視,就如同看着小孩子過家家一般,午後睡意缱绻時,靜靜看上那麽一出,已經是給人莫大的榮耀。
而藥神樊離掀起的腥風血雨終究歸于江湖過往的片段,杯盞茶盡時,他揮揮衣袖,轉身離去,竟是半分沒有放在眼裏。
這樣一個男人。如此一句“時間到了”。煙岚心思千轉,哪能琢磨不透這一切?卻也只能暗下低嘆一聲而已。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一個“年少輕狂”可以一概而過的,然而,那鮮衣怒馬、心高氣傲的歲月,卻确确實實是一切的根源。樊離個性本就放肆狂妄,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子,卻容不得瑕疵,納不下錯誤,戾氣過盛,斷不肯吃虧。闇門上下沒少受他禍害,而闇門又與江湖扯不開關系,以至于江湖也
跟着風波不止。
愛也愛過,恨也恨過,師門四位長輩他一個人逼死三個,說是弑師亦不為過;三個同輩兩個被他折磨得死去活來,唯一幸免的師妹還是天生涼薄的性子,殺母弑父與他如出一轍,沒礙着他才幸免于難;斷了唯一一個擱在心底過的人的姻緣,還一不做二不休徹底毀了那些家族,間接害死她,沒見他有絲毫歉疚。衆叛親離,友疏情散,他笑笑,毫不留戀丢了曾經費盡心機奪來的權柄,孤家寡人一個浪跡天涯,亦從不曾悔過。闇門之争過後的漫長時間裏總算是消停了一些,江湖折騰夠了,被強行禁锢于明月鄉才算終是沉寂下來。
腥風血雨了大半輩子,餘生竟然做了個救死扶傷的醫師,怕是誰都不曾料想到。煙岚倒也不笑,她想說話的時候有個人可以說話,她寂寥的時候可以多個人下一局棋,這原是極好的。在這裏,沒人會介意彼此曾經的身份,沒人會回想那些回不去的往事。可是,白發出現了——看到白發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樊離最後定要落得個不得好死。
——闇門一脈的詛咒,竟從未落空過。
青衣女子視線中的焦距漸漸迷離開去,雨聲滴答,廊下席涼寂清。廊外夜色清冷,她怔怔望着,心胸之中竟也只餘嘆息。
樊離也好,闇門也好,既是自己造的孽那終有需要還清的一天。簡書上再填四個名,又是紛争的一代,四份殘缺的浮圖,便又是慘烈的年歲。當年邺城三大家都還剩下幾個殘存者,黃家兄弟之中,黃旭找樊離報仇,被樊離所殺,黃昊找的是當年莫家唯一僅剩的莫彥,莫彥完全沒有抵抗——幾乎是自殺般地死在他手上,而黃昊後找樊離報仇,卻是被闇門老三邱寧之徒連朔所殺。葉子衿,葉孤舟——當年的三大家,竟也只剩下葉家一脈。
而如今,葉子衿淡淡然一句,便就此打算将一切蓋棺定論。只因……時間到了。
煙岚又笑了,聲音慣來軟軟糯糯,只些微放低:“原先,我奇怪,傳聞你如此難接近,為何因我一紙之邀便來小樓……現在想明白了,你來,只不過我是這出戲中唯一一個異數。”
葉子衿只笑不語。
煙岚輕輕一嘆,袖一展,小幾上的茶壺杯盞盡數順着袖風掃到邊上,她慢慢擺上棋盤,眼睑微翕,斂盡眸底黯然。
“一局,定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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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與連朔大眼瞪小眼。
醫館之外,日已漸西,連朔越跟面前這只笑面虎磨蹭,就越是焦急:“讓開!”
冰雪笑眯眯,惋惜地聳聳肩,但是絲毫沒有閃人的打算。
連朔急了:“我也是闇門的!憑什麽不讓我聽!”
扭頭看着幾步
之外的木門,以及窗門緊閉的茅屋,他的心癢得更厲害了——可這樣的距離,別說是說話了,連半點聲響都聽不到!
這葉孤舟不愧是葉孤舟,人還沒踏進來,聲音先至,而且還是驚天動地的爆料——他這大師叔原來逼死師祖師叔祖,連帶着那邺城三大家也是他親手滅的——當年的闇門血流成河、慘絕人寰竟全是他的作為!真是人不可貌相,這麽大一猛料,而且看那架勢,葉孤舟與樊離可算是不死不休啊!接下去的場景就算不對峙也應該直接上演全武行呀,可該死的白發為毛一句話就讓冰雪把他拎到了外頭!
若是之後有隐秘點的談話還好,冰雪不是闇門中人那自當回避——可他是呀!連朔怒,為毛把他拖出來?!裏面那三個家夥有什麽好說的居然要把他也給拖出去?
冰雪笑容依舊,神色間也有可惜,明顯是為錯過了裏頭的好戲而嘆惋,只是面色依舊堅定不為所動:“乖乖等着吧,你大師兄從來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
連朔惡狠狠瞪着他,恨得牙癢癢,可是只能自個兒在原地打轉,就是拿他沒辦法。
“你也想聽吧!你也想聽的吧——為毛那麽聽他的話?”連朔試圖誘惑他,“我們悄悄地去聽好不好?”
“不好。”冰雪笑着搖搖頭。
連朔徹底怒了。
三尺青鋒還未出鞘,便被一只手按了下去。白皙修長的手指,弧線相當優美,卻不若女子柔胰般婉約,那線條剛勁有力,指甲略留削尖,只看上去那麽輕輕一按,他竟連渾身解數都使出來都掙不脫。
連朔驚愕地擡頭,看到冰雪溫文和煦的笑容,只覺得莫名其妙後背一灘冷汗。
“我們來談談,”冰雪輕笑,眸中墨雲翻滾如同山雨欲來之前風波不止的穹宇,緩慢的咬字之間帶出森然的寒意,“第三份闇門浮圖,在你手上吧。”
“浮圖,或者,你師父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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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屋之內,刀與劍相戈。一擊之力,竟然雙方勢均力敵,誰都不能奈何誰去。
但論兵器上來看,寶刀寒光森森,游刃有餘,而長劍質樸纖細,材質有所欠缺。彼此深淺都試不出,葉孤舟心中竟湧出一股比試的念頭來,但他看着白發,眉間一皺,腕力松開,反手收刀系回背後。
白發微微踉跄一步,手撐着木榻勉強站立。脖頸額角青筋畢露,冷汗一滴一滴順着不自主抽動的面部肌肉流下來,雙腳甚至在微微哆嗦——卻是在這個時候毒傷發作!
葉孤舟一動不動地看着他。那近乎于窒息的劇痛連旁觀的人都不由自主一頭冷汗,和這個男人除了緊鎖的眉毛與身體因為疼痛自然的反應之外,連面部表情都
未變過絲毫。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笑聲陡然響起。被白發擋在後頭的樊離捂着肚子笑得瘋狂,仿佛遇見了什麽極好笑的事情般,大笑不止。渾身的戾氣與嗜殺沒有任何掩飾地釋放出來,濃烈得讓人如墜地獄。可以想象,是殺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才能在隐世避俗的幾十年之後仍舊有這般的邪亦。那灰白的面容呈現出一種近乎于油盡燈枯的蒼頹,卻因他笑着,終身不退的戾氣竟然消散開去,那臉上如今是一種滿意與解脫,微帶着血腥的祥和。
葉孤舟突然想起,那夜的青雲觀,莫彥亦是這般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之中,就此了卻了一生的挂念。莫彥說,自己必須殺了樊離,因為這是他欠着那些人的。
欠下了債,就總有需要還的一天。既生無所愧,那還有什麽不能放下。
不過是,一葉知秋。
葉孤舟心下茫然,竟然發現自己沒了握刀的意義。可是,這人,總是要殺的。他既應下,便定要親手了結。
白發劇痛至極,這一次的毒傷似乎來得比以往都要猛烈。連站立都已經成了奢望,他口吐白沫,七竅流血,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樊離笑着,伸出枯瘦得只剩下皮與骨頭的手,摸了摸白發的發,眼睛裏終于流露出一絲為人師表應有的慈愛。他教導他,把自己所會的傾囊相授,眼神卻常常是一種痛恨與憎厭,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弟子的出現代表着什麽。
他原是比任何人都想活着的,必要時連這個弟子都打算放棄。而現在,卻自知天命将近。
“闇門本名蠱都有母子一對,就種在各自師徒的心髒裏。數年之後,一者死,一者體內的蠱便會成長的最強狀态。每一脈的本名蠱都不同,你是非邪一脈,作用便是強化本草藥理,丹田回流,百毒不侵。”他近乎于耳語一般地呢喃着,“師徒不能同時處于世,總要死一個……總要死一個。”
“好好照顧你師弟,為師,現在才發現,還是你最像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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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一絲光暈裂開,白光鋪陳開黎明的天色。
雨疏風收。滴答聲已點落到天明。
煙岚緩緩閉上眼。
一步之差。
“……我輸了。”
她說:“我不會插手。”
葉子衿收手揮袖,緩緩撐傘步入雨中。白衣翩跹,風雅從容,絕世無雙。
作者有話要說:3.9
咳咳……這回拖得時間有點長……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