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魂惆悵無尋處
漫長靜寂中,冷不防聽到那聲幽嘆,猶如在心底驟然打下的尖銳錐子,刺痛的血花四濺裏,仿佛也能看到當年那場慘絕人寰的磨難,蛛網般織結的苦楚,艱難掙紮卻無法逃脫的命運,只覺得仿佛自己也墜入血海魔域般,牽動心底的隐藏的陰影……回神的剎那衆人神思都是驀然一驚——居然僅僅一個聲音就勾起了旁人的心魔!
條件反射返頭看去,卻見那廂怒放的梅樹枝桠間,不知何時起竟站着一個黑衣女子。深黑如同暮雲般的裙衫,血紅色曼陀羅仿佛黃泉忘川河邊放肆蔓延開來的妖花,沿着裙擺鋪陳一片的繡紋,厚重的紅黑之間,直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鮮紅的碧玺耳墜,鮮紅的璎珞雙釵,鮮紅的披帛,連頸邊環着的花飾亦是紅的!觸目竟全是紅,紅到發黑的紅,似乎要滴血的紅!就像在地獄裏綻開的一朵妖花,何等的攝人心魂!何等的刻骨銘心?!
原就是豔麗到透徹心扉的女子,看一眼,就近乎于窒息,可是,如何想象,那種優柔刻骨的豔驟然間擴大至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之後的驚心動魄?蒼白卻已傾城的貌,絕豔如同血染的形,素淡幾近無情的氣質,驕傲睥睨凡塵的神魂,仿佛所有的氣壓都凝聚在了她的身上!那分明是種死氣!不帶任何生機的死氣!仿佛是地獄走出的厲鬼,為複仇而生,為複仇而死!
可她只眼角眉梢勾勒的那點憂愁,略帶着茫然、卻又近乎絕望的憂愁,竟然就生生消下了衆人心頭所有的可怖與寒冷。無人能移眼,無人亦舍得漏看了一秒。
整園的梅花都在燃燒生命力般綻放!可這整園的梅花都抵不過她眉眼間的一點流轉!她只靜靜站在那裏,已然壓過了身後的所有背景。
——“阿楚!”
最震驚的那個正是沈清平!是他親自扼令府中死士守好的離園!他瞞着她不讓她知曉一丁半點,不讓她走出離園,不讓她有機會再見殷齊一面!
可她就這樣坦然出現在這裏,硬生生打碎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面色瞬間慘白如紙,睜大眼睛用力望着她,肝腸寸斷。他只覺得天昏地轉,整個世界都将崩塌那般,一顆心如墜寒谷,深不見底,好不凄楚。一直欺騙自己,與她無關,她是無辜的,她什麽都沒做,是呢,她那麽脆弱,那麽溫柔,從不曾踏出離園一步,怎麽可能……就……
“阿楚,別鬧了,”沈清平嘴唇微微顫抖,眼睛裏已經蓄着淚,“別鬧了……阿楚……随我回去……”
br> 視線穿過人群,落在他身上。那是種陌生、冷酷的眼神,素淡得近乎嘆息,涼薄又含着蝕骨的仇恨。
只這一眼,沈清平已然如遭雷擊,腳下搖搖晃晃似站不穩,口中腥甜直直吐出一口血來。
她看得那血,竟然輕輕笑了。笑顏明豔不可方物,卻隐隐含着令人寒顫的怨怠與陰冷。如此快意,如此絕望。
“姐姐!”
殷齊猛地回過神來,用力推開擋在身前的人,撞撞跌跌往前走,臉上震驚的神色一時沒有掩下去,剩下的是說不出的苦痛。
“阿齊,你知道了,是不是?”
那聲音溫柔清雅,帶着某種說不出的甜蜜與欣喜。她仿佛才認出他般轉過頭來,忽然含笑地看着殷齊。微翹的鳳眼,豔麗的唇色,微微一笑,竟讓人心神随之一動,竟覺得為她而死亦沒有什麽大不了。
殷齊卻聽得渾身顫抖,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狠厲的話語:“不,是我做的……全是我做的!全是我殺的!!”說到最後幾乎已經是嘶吼了,他兩眼布滿血絲,呆呆站在那裏,然後忽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而她就站在原地,笑着看着他。
殷齊知道的,是他親手殺的丁岩——他怎麽會不知道!劍裏暗藏的情人箭——他怎麽會想不明白?!是她親手裝上的啊,為何會突然失控?除了她,還有誰能動這個手腳?
那環環相扣的計策,環繞在他身邊的陰謀,那一個個死狀慘烈的人,不是他動的手,卻把所有人的視線都牽引在他身上——原來他不過是一個引子而已!誰能熟悉他到知曉他的一切習慣他的思路他會做的所有動作?誰能了解他到此般算計他?
他早就知道姐姐有不對勁之處,那樣專注又悲傷的神情,仿佛是在他身邊待一秒就少一秒——只是他不願去想!哪知,就因為那一點疏忽,将她也推上了絕路!
他懷疑,不解,卻怎麽都想不到,原來他竟背負着那樣的血海深仇!
可他竟沒想到!竟沒想到!!
那般熾烈的仇恨,刻骨銘心,無法釋懷!她終于找到機會,卻是獨自一人布置好了這一局棋,默默地将所有的棋子放置在合适的位置上,一個人操控整盤棋局,連命都賭上……為了複仇,什麽都舍棄了!竟是把他也當做了棋子?!只為了讓他置身事外,保全自己!
她——竟是半個字都沒
對他講!
她是何時得知的那一切?如何承受住這樣的仇恨?又是如何一步一步擺好算計,籌劃得如今的局面?如何一個個殺掉仇人,沒有絲毫疏漏?如何……眼睜睜将他推得愈來愈遠?
“阿齊,莫哭,這一切都與你無關,有姐姐在,誰敢動你?”殷楚微微笑着,“我早就該死了,我吃了十年的朝顏和夕顏,那毒已經在我身體裏積得夠久,夠多,我活不了了。”
殷齊聽得淚如雨下,只覺得滔天的自責即将把自己吞沒。
他竟看不懂她眼中的凄楚!他竟不曉得她所承受的巨大磨難!連最後為她身死擋了這一劫都做不到!!
“阿楚——”最心傷的該是那沈家大少,聽得這話,吓得仿佛下一秒她就會消失,如何還能忍得下去。
卻不妨,一個名出口,早已為她打斷:“你沈家害我一百十二條人命,如何償還?”
原本已無一絲血色的臉更是慘白如紙。
殷楚就那麽平靜地看着他,絕美如九天黃昏撕裂晚霞般的凄豔。
她勾唇一笑,緩緩道:“沈淵當年借我殷家至寶琅琊刺,限定三月歸還,而此人卻是那狼心狗肺、恩将仇報之輩,為了私吞琅琊刺,竟勾結程滕、魏長笑,設計于厲偕等人屠了我殷家滿門。一百十二條人命,只餘下我與阿齊在地窖中躲過一命。我殷家上下何德何能,數次接濟你沈家,助你沈家度過困境,竟得來如此回報大禮!”
聞言衆人皆是色變,當下有人出列反駁:“沈莊主乃何等仁義之人!斷不可能作出這等惡事!”
“你有何證據?!”
玄悲大師更是神情激動,怒不可遏:“你說的可是真的?!當年的事果真是他一手所為?!”
而沈清平卻一個字都未說,只是那樣癡癡地望着她,猶如風中殘竹,面情愁苦絕望。
殷楚神情絲毫未變,聲音徐緩輕柔,竟像是對着情人呢喃般讓人毛骨悚然:“原是萬全之策,以為殷家便從此絕了口,所有人都逃不出去,卻不妨還有我與阿齊逃過一劫。該如何解決?可憐我爹爹錯信小人,一生磊落,竟落得這麽個結局?!沈淵假意收留我與阿齊,以作監視,若事情敗露也能方便滅口!若非我得知了那真相,定會認賊作父,天理不容!還光明正大吞了我殷家所有産業珍藏,青雲莊青雲莊,他沈淵平步青雲,可奈何我殷家上下一百十二條人
命還在枉死城中苦苦掙紮!”
她低低一笑:“呵,這債要怎麽讨?怎麽還?!”
“這……不是真的……”沈清平喃喃自語,“嘩”一聲又吐出一口血水。
她俯身替殷齊整整發,擦去面上淚水:“阿齊,莫怪姐姐。這些年來,提心吊膽,不動聲色吃下他送來的毒藥,還要防着讓他知曉我已發現真相……姐姐這般辛苦,怎舍得再累了你?”
殷齊已然說不出話來。
“既是欠了我殷家的,我殷楚總要親手讨回來!”她轉向玄悲大師,愧歉道,“大師心意我知曉,但這仇,不能借大師之手——以後還請大師多多照顧家弟!”
同樣的話,卻是換了一個人說出來……
那優柔凝滞的視線緩緩掃視過周圍一圈,然後視線定定地射向一個方向,幽幽笑起來。
“叮!”
“系統提示:目标人物9—曲毅,地點—象麒閣,狀态—已死。”
“叮!”
“系統提示:目标人物10—沈淵,地點—沈家密室,狀态—走火入魔。”
在場所有玩家都是面色一緊,趕緊打開任務面板查探消息,卻見同一時間,南嶺焰幫蕭起的名字也暗了下去!琅琊刺!那蕭起手上可是有琅琊刺!
匆匆掃過其餘諸人,更見邪靈谷後面三個名字只剩下破月一個!
破月!竟獨獨漏掉了她——定是她與那即将出密室的沈淵交上了手——才令得沈淵走火入魔!
滿園的梅花簌簌往下落,那主導了一切的人立于花海之中,絕豔的容顏如盛世璀璨卻即将凋落的焰火,縱然紅顏式微卻依稀勝過身後萬千妖嬈。可堪那幽寰美絕的漆黑瞳眸,好似燃着一簇清幽的明火,風吹燭火暗塵窒息,竟似所有的生命力都要在這一瞬間燃燒得徹底那般。
“我若要死,也要死在這朗朗青天之下,若不報仇,有何面目入那地府過那奈何橋!”她幽淡笑着,那般明豔,那般優柔,仿佛一切都已煙消雲散,那等狠話卻聽不出一絲怨艾,“冤孽我一人承擔,死後洪濤,世人眼光,與我何幹?你沈家屠我殷家滿門,只要我殺你全家!與他人又何幹?!”
那個靜默立足于離園,輕雅憂愁的女子原本就是幻影!壓抑自己的本性,僞裝得久了,幾乎連她都要忘記了原本的模樣……但是那仇恨日日
夜夜刻骨銘心,刺痛骨髓,卻只有在這最後關頭——她的傲骨铮铮,她的驚采絕豔,她的心狠手辣,才顯露無疑!
沈清平顫抖着嘴唇,定定地看着她。在這關頭,他竟鎮定下來了,不知打得什麽主意,可那目光深情依舊,仿佛一眼就要傾盡所有的力量。
在場諸人竟無人能出一聲!
她笑着,飛揚的神采豔絕的姿容,愈是末路的紅顏愈是驚心動魄!
而在這梅樹林的小徑上,卻是出現了三個人!
左側款款走來一人,瘦削玄衣,猙獰鬼面,軒挺孤傲,一手抓一滴血人頭,正是那曲毅!另一手握着柄反射着犀利寒光的兵刃,卻正是琅琊刺!
右側飛奔過來一人,身材高挑,容貌昳麗,身穿靈鹫宮服飾,面上煞氣甚濃。她身後,卻正是那走火入魔的沈淵。此刻長發脫冠,無風自動,雙目赤紅,狀似瘋魔!
“清平!清平!”沈淵神經錯亂也不忘來此的目的,只是雙目掃過這場中諸多人竟再認不住疼愛至深的長子,只嘶吼着喚他的名,惶然失措。
沈清平卻連頭都沒回,不出聲,不移眼,只望着那殷楚,兩行清淚倏然滑落。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錯,可就是因為生在這沈家,有一個叫沈淵的父親,她便不會放過他!
鬼面人徑直走向殷齊,伸手便化解了封了他武功的內力,然後卻是陡然轉身,走向那廂手執羽扇,立于陰影處的燕無雙,旁邊醉花陰懶懶倚樹,興致盎然。
琅琊刺握在了燕無雙手中。他含笑對着殷楚的方向微微躬身一禮。
殷楚對着他亦是一笑,眼神卻是漸漸迷離起來。
“有些人活着,卻是比死了更折磨的……有些人死了……卻總比孤零零一個留着的好……”她喃喃着,含笑望着頭頂飄散如臨花雨般的梅樹,那笑容漸漸軟和下去,美好得讓人看一眼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姐姐!!”殷齊心中一跳,竟有種肝腸寸斷的痛楚,猛地覺察到什麽,大驚失色。
她沖着他笑了笑,轉頭看向那沈清平,眉目柔和清淡,一如那日琅琊城外草長莺飛的二月天裏,他初見她時的純澈唯美。
倒下去的時候,她的手猛地向後一揚,似乎在拉扯着什麽,頭頂漫天花雨之中,忽然現出無數道交錯的銀光!定睛一看,卻是原本便散布在枝桠間的銀線,無色透明,堅韌異常,也
不知是何時糾結在那廂的。下一秒,卻是有人尖叫出聲!
但見得銀光飛舞之中,血花四濺,如落水般飄散開——原本沈清平所站的位置,只剩下了一具無頭屍體!頭顱随着那力道滾落來,卻正巧落在沈淵的腳下,被瘋魔的沈淵一腳踏爛。
“叮!”
“系統提示:目标人物11—沈清平,地點—梅樹林,狀态—已死。”
在場諸人心中皆是一寒,齊齊向後退了一步。
殷楚靜靜躺在殷齊懷中,瞳眸中最後一眼是望着那紛飛飄揚如雨的梅花。這一刻的容顏豔到似要扯爛觀者的心房,只覺得五髒六腑都随她散落開的發髻一并撕裂了。
明知道這女人的手段令人膽寒到那般地步,明知道她心狠手辣多智近妖,連最後一步都算得那般精确狠毒……卻無人會不舍那一聲嘆息。
是非曲直千帆過,恩怨情仇一場空……似誰的幽嘆漸漸消失在蒼茫的天地間。
正如,你死了,我總會陪你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7.27
沒動力啊沒動力啊沒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