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都是因為我
绮山依舊還是過去的模樣。
永恒不敗的桃花放肆爛漫,醉人的風光旖旎如常。桃花村曾經毀在那時圍剿極樂的任務中,但當任務結束,這地圖又被系統刷回原貌,視線遠遠所見的村落,仍是茅屋石路,青瓦雕牆,花柳水溪,極有避世逍遙之風。
一路錯身而過,亦有不少攜伴郊游抑或談情說愛的侶人。绮山,原就是個美麗祥和并且浪漫的所在。故地重游,煙岚卻是半點滋味都沒有湧上心頭。
白夜不在绮山上,而是隔壁山頭峰頂。這裏離绮山很近,低頭就能望見絢爛的桃花與村落。比绮山更高,視野更寬闊,沒有桃花,但也是青山綠水,清秀非常。出乎煙岚意料,她在這山頭,只見到了白夜一人。依然是白衣銀甲玉冠飛靴,負手而立俯視腳下,漆黑雙瞳微微含笑,自是豐神如玉,俊美無比。
煙岚緩慢地走到他邊上,也跟着俯視那桃花遍野的山野。拂過山巅的風輕微綿柔,素白的紗衣與發絲一般泛出淡淡的弧度,兩個人像是久見的老友般,似乎不需要言語便能明白對方的意思,彼此的氣息也融洽得很是熟稔,就連笑容,也都是相差無幾的。自背影看來,并肩的姿态卻更有說不出的相配。
許久之後,才聽得煙岚低低的嘆息:“輸在直覺上……真不知該叫我說什麽是好。”
白夜似乎正是在等待她開口。聞言微微一頓,就笑着轉過頭來看她。“我只是,突發奇想試一試。其實若你說我想多了,我也絲毫不會感覺到意外。”
“那這嘗試也未免太過認真了點。”她才出古墓,信息就到,若說沒用心她都不相信,煙岚連往邊上瞥一眼的樂趣都沒有,淡淡道,“你我都知道,不曾說出口,那自然無論真假,但只要說出口,那便定然是。”
這種驕傲,煙岚有,白夜何嘗沒有。這不是較不較真的問題,而是做人原則的問題。煙岚既然來了,既然這般說了,便是已經默認下白夜的猜測。可她心中似乎也有苦澀的情緒,唯一的一條人控守則,果然是被白夜所破,只是曾經她怎麽都沒想到,這突破口會是自己。
倘若面對的是別人,她絕不對如此輕易就認下,哪怕是騙都要死活将黑的說成是白的——死不認賬能奈何——正因為眼前這位是白夜,正因為隐隐覺察到這位現實中的身份,所以她知道,只要白夜開口了,她連保持沉默都顯得為難。
見她認下了,自己心中的猜測也被确定了,但白夜的面上,還是浮現清晰可見的詫異,那莫名的情緒似乎是驚嘆,又似乎是好奇:“這可真讓人驚嘆。若不是我太相信我的直覺,我甚至不會去注意那一些,然而,即便是憑借着我所掌握到的資料确定下,我也很難相信,真的會有人控的存在。”
“存在便是存在,這本是無可替代的事實,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會存在。”煙岚有些無奈,但她還是說,“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此刻站在這裏的理由,你可否應承我?”
她明白白夜的性格。或許說,彼此在接觸的過程中都已經仔細揣摩過對方的一切。所以她知道,當他發出那條信息的時候,一定詳細地思考過很多問題。比如說,自己的猜測正确的可能性;為什麽會是這般;他開口時她會是什麽反應;這對他跟她來說都有何影響……直至思慮妥當,開口的欲。望大過保持沉默,所以才有了那條信息的存在。
聽到她的問題,白夜笑起來:“現在只有我一人知曉,以後也僅會是我一人知曉。”
煙岚的視線向上,将仰望蒼穹的姿勢維持了好一會兒,仿佛心平氣和地等待着什麽,但最終抿了抿唇呼出口氣:“來的路上,我已經想得夠多,所以無需對你隐瞞人控的存在。你很幸運,遇到的是我——你想知道什麽,問吧。”
白夜軒眉微挑:“你知道我的來意?”似乎想到了什麽,他的眸中忽得閃過幾許了然。
煙岚一笑:“所以說過,你很幸運。慕容世家大師兄,世家體系你已立足巅峰,你是整個混元正道第一個試圖立派之人,也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一位,從你邁出第一步開始,你走的路領先地位已經無人能夠撼動。”
白夜微微一眯眼:“我的選擇……正确?”
“混元正道有很多類似屬性的地圖可供選擇,但是绮山,确實是其中極優者。你既然選擇了這裏,自然明白自己選擇的理由有多充分。”
白夜沉默片刻:“那為何我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因為地圖還沒到開啓的時候……若是到門派時代,立派的難度會相應地降到一般水平,但要超前做這件事,系統自然會将難度系數提升到最高……當然煙岚不能直接這樣道明,想了想,緩緩道:“因為地圖有自帶效果。绮山非常特殊,它所帶的有僞裝、威懾、驅逐三種,現階段的地圖是未啓封狀态,這個地界很大,也很小,去尋找你能尋找到的任務鏈,破除地圖效果,然後你才會接到下一階段的提示。”
白夜面露思索之色,随即唇角微微勾起,僅寥寥幾語已将他的迷障掃清,心中也已隐隐覺得聽得她道出這些已經是極限,自然适可而止不再強求,只是轉移話題道:“謝謝。以後還能再見到你麽……這副面容?”
煙岚怔了怔,面情難得挂上了苦笑,但終究只是搖搖頭。白夜知道多少,不知道多少,已經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已經發現了人控的存在。但是白夜又确實是極其聰明的,他不試探不套話,反倒是與她心領神會般只繞過重點旁推測擊,然後通過模淩兩可的話語自己來推敲背後涵義,似乎是怕問着了什麽不能回答的而讓她為難。
“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煙岚緩緩道,“意外已經存在,惶恐也無濟于事。幸運的是,此刻站在這裏的是我,而我的權限,并不小。”
她說道:“正如你所猜測的,當時你在明月鄉所見到的任務主導NPC,是我的真身。日後自要再見,但你需裝作不識得便罷了。至于歌焰,身份依然在,往後免不了遇上幾回,仍像過去一般無礙。”
“抱歉。”白夜的聲音帶着些許歉意。
煙岚還是搖了搖頭,笑道:“有些東西,你不懂,也不能懂。但我能說,我确實是極欣賞你的。讓我欣賞的人,不多,但這個世界,正是有了你們,才不至于無趣……你可知道,襄陽攻防戰,你不出現,他們也不出現,我其實,很失望……”
風,似乎大了些。留下些未盡之言,煙岚卻是告辭了。白夜也沒有挽留,只如同往常一般作別,煙岚離開了绮山。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白夜所作所為,到底是沒超脫出她對他的剖析與判定。所謂“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制造條件也要上”,他可以不堪透事物背後隐藏的意蘊,但他擁有能讓規則圍着自己轉的本事!煙岚便代表規則,所以他在遇到困境之時,想不起她來才怪!這回被利用了一把,倒也不出所料。
煙岚覺得白夜難纏,直到此刻她也是如此認為,因為她永遠猜不透他看破了多少沒看破多少,每一詞每一句都需仔細斟酌醞釀個透徹才敢道出,越是花費心力,越是覺得無可奈何。
對于一團沒有色彩亦無形體迷霧,連她都要事先設了局才有幾成把握将他困起來——更別提她現在根本騎虎難下!
※※※※※※
煙岚慢悠悠晃進華山的地界。她覺得自己離瘋狂似乎只差了咫尺之遙。
得知違反人控法則的時候她還是心平氣和的,解決完白夜赴約的時候她也是心平氣和的,甚至在等待主腦召喚或者相應的懲罰或者其他後續的時候她更是心平氣和的,可是淡定了好幾日,發現一切都是風平浪靜什麽事都沒有,自己做的全部準備原來都是白費力氣,煙岚茫然了。她不憤怒,她只是覺得發冷。
她現在想極了直接沖上九天與主腦對峙——雖然自己找罪受的行為傻了點,但她更怕自己存在所有的理由都被颠覆!她甚至不敢繼續往下想!
一進華山的版圖,直接在山腳下找了家客棧寄放身體,順便開啓簡單精神程序,代替自己控制審查者權限掃描的運轉,她脫下歌焰的殼,回轉沉夜山莊。
見到鬼王的時候,煙岚的表情顯得很是疲憊。她的眼神,甚至帶着茫然。
鬼王從發呆中回過神來,難得轉過頭,靜靜地望着她。
大片大片合歡花碩從枝頭落下,紅燦燦映着青石臺階,顏色的反差帶出某種驚心動魄的美感,可黃昏原本的暖光似乎帶着寒意,煙岚坐在那裏,便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像是停止流動,變成了冰塊般。
“我似乎明白了一件我一直以來都不明白的事。”她喃喃着,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又或許,我原本便是知道的,只是,我一直不曾讓它進入我的意識。”
“你,在害怕什麽?”鬼王,默默看着她,第一次,這樣問道……
煙岚怔怔地望着前方,視線,并沒有焦距。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她伸手捂住胸膛,可是那裏面裝的心髒,跳動得如此平緩,如此安詳,仿佛沒有收到任何影響——甚至讓她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在恐懼。
“你不懂,我也不懂。”煙岚似乎語無倫次地喃喃,但她的表情,很認真,很認真,“不……我應該是懂的。”
她忽然用手捂住了臉,緊緊地捂住,連呼吸的餘地都不留給自己。許久之後,她才放下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原本便蒼白的臉容,更加蒼白了。
人控的秘密暴露,主腦卻不對此作出反應,到底是因為對象是白夜,還是說,因為對象是她……正如那時,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為何主腦對白發會是那般放任——她一直以為,那是因為白發做了什麽,或者背後還有她所不知道的主腦的法則的作用——但是,有沒有可能,主腦容忍的原因,只是因為白發牽扯的人是她?
煙岚的嘴唇顫抖得更加厲害了。大腦中有個聲音在瘋狂尖叫着要她不要再往下想了,可她的思緒卻本能地無止歇運轉着,去探究那最深層次的東西。越是觸碰,她越是怕得不得了。
因為是她——全都因為是她對不對?!
一直以來、一直以來她都弄錯中心了是不是?其實,主腦所着重的人,是她對不對?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呢?
一切都是為什麽呢?
她伸手向前,扭曲的空間現出迷蒙的霧氣,漸漸凝聚成一面空境,模糊的畫面漸漸清晰,白發的臉容出現在鏡頭中。
“我有不得不接近他的理由……我有的。”她定定望着,口中,喃喃着,“你知道嗎,就像一張網,我困在裏面,可我又感覺不到這網的存在,我以為這邊是出路,可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死路口打轉……我不明白,究竟是我自己看破了呢,還是誰想讓我看到這些……”
“它想拿白夜告訴我什麽呢?原來都是因為我嗎?因為牽扯到的是我,所以可以那樣容忍嗎?”煙岚的聲音顫抖着,“白發……那白發呢?因為法則,因為自我,我盡一切努力地躲避着他,躲避所有未知的可能,原來它想做的,竟是讓我接近他嗎?”
“我到底進入了怎樣一個死胡同?腳下的道路是在哪?周圍環繞的又是什麽?‘它’,又想看到怎樣的結果?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究竟是什麽……”
她幹澀地笑出聲來:“你不懂的,你聽不懂的……那樣苦苦掙紮的,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阿……”
煙岚摸着自己的胸口,依然平靜得沒有一點反應。她覺得自己像是分成了兩半,情緒自顧自地激烈着,卻有某個角落,像被時間遺忘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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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大少的高福緣果然無比有用。啥事都不幹地揣着四處走居然就撞進至少兩張隐藏地圖!當然,這是刻意查探之後發現的,有很多還是連他都發現不了直接錯過的。
懸賞效果很不錯,其中白發目前的權威占了效果取得的很大比重——畢竟是華山首席,還是如此輕易就奪得地位的華山首席,某種程度說來,白發炙手可熱。
冰雪根據白發已建立了框架的地圖模板,将收集到的所有信息歸類、分析、篩選并且直觀化過後,劃定了最符合白發手上那段數據的地點。他還做不到僅憑着殘缺數據便能複原原貌的地步,但這樣的工作,已經為白發省了不少力。
很少有人能想象,在如此短的時間裏,一塊主脈門派的版圖內部所有隐藏地圖能記錄得如此詳細。甚至連鏡谷,都被勘探到并記下一筆。
煙岚沉靜地等待着。用歌焰身份完成夜殺交托的請求任務并将信息反饋之後,她連出去調戲大少的興致都沒有,讓歌焰下了線……便一直在等待。
她注視着赫連大少樂此不疲勘探新地圖,她注視着白發繼續近乎瘋狂找尋着什麽。
“我應該去九天的,”她喃喃着,“但我為什麽沒有去呢……我在等待什麽?等待着什麽?”
不去擔慮人控守則出現問題會帶來什麽影響,不去思考自己這樣做會導致的任何後果,什麽都不去想,只是這樣發着呆地等待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在這沉夜山莊,等過了一季又一季的花開又落,雁過無聲,卻始終等不來一個人——現在,有一個人,似乎快到了。
但為什麽,她竟是如此平靜呢?
然而,故事迫在眉睫之際,卻又讓她驚訝了。
打發斂兒與青菱去離開,鬼王自行避走,原計劃着鏡谷再一次有玩家踏足的時候,她親自操控地圖的路線變更。即使是在這鏡谷地圖內,還是分很多層次的。如沉夜山莊,必須得在六界即将開啓之前才能開放,而碧落崖,也非尋常人所能窺探。
如同赫連大少,是有資格進入碧落崖的,所以她必須臨時撒布其餘的機緣,将來者分散着引向了不同的地點,只有白發,可以給了他一條筆直通向碧落崖的路。
煙岚沒有想到,進入鏡谷的,竟是只有白發一個人!她,真的詫異了,白發——怎可能找到并進入鏡谷?可他,确确實實是進來了,而且,只是他一個人。
煙岚站在碧落崖下的谷地、靠近入口的地方。
這崖下的鈎吻已經長滿千年,劇毒斷腸,卻美得太過溫暖。她依是淡青衣衫,烏發如瀑,陽光在她身上罩上淡淡的光暈,映得蒼白羸弱的面龐猶如上好的骨瓷般晶瑩,長長的睫毛掩着霧氣朦胧的眼睛,面容淡雅,沉靜如昔,清麗素雅卻又顯得過分柔弱。
那種淡得仿佛要化掉的柔美,和着這背景,更是有一種讓人心尖發疼的憂郁。
白發就這樣地……遇見她。
他奔得如此匆忙地止住腳步,因為太過急切甚至喘着氣,一雙眼睛,卻如釘子般牢牢地鎖定了她,再難松開。
他凝望着她。她閉着眼。相對,似乎又是沉默。
而她片刻之後,緩緩睜開眼,側頭回望着他。她的眼睛,一直極美,極美。迷惘,又安谧,如深淵般沉靜,卻又籠着霧蒙蒙的水煙。
煙岚,終于開口,慢慢的,輕緩的:“你究竟,知道,多少?”
白發盯着她,好像忽然地,松了口氣。
那一口氣,就仿佛崩裂的泰山在即将臨頂之前忽然粉身碎骨,漆黑的天宇在暴雨傾盆的前一瞬所有的烏雲都煙消雲散,深淵保持緘默,大海洶湧不再……整個世界,靜寂無聲。
“你是……人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