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0 章 萬壽宮宴(二)

萬壽宮宴(二)

與萬壽亭的花燈千盞相比,對面隔着一座欽安殿的千秋亭就顯得相當寂寥了。除了隐隐傳來幾聲絲竹聲之外,千秋亭只有九月蟋蟀在消亡前奮力的鳴唱。

銀月彎刀,夜幕泠泠,禦花園的草木被團團暮色包裹。

天階夜色涼如水(1),李令儀顧不得涼寒坐在千秋亭的臺階之上,頭枕着漢白玉欄杆,順手拿起一小壇橘子釀湊到嘴邊,卻怎麽也倒不出來。迷蒙之間手腕反轉,将酒壇口朝下,一滴液體緩慢流出,滴到了玉階上。

李令儀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大聲叫了一聲:“來人!”

連叫了好幾聲,才有人疾步走來,“公主,是要水嗎?”

這聲音有點耳熟,她轉過頭看見人驚異道:“茶茶?不是讓你下去休息了嗎?”

“哪敢真的一個人不留啊!我讓她們歇着去了,我自己守着您就行!”

李令儀嘿嘿一笑,上手捏了捏茶茶不怎麽有肉的臉,“真不枉我跟你天下第一好!”又指着地上的空壇子道:“這個橘子釀真好喝,你要有空,再幫我偷偷拿幾壇來呗?”

茶茶擰眉一副錯付了的表情,語帶不忿的道:“您還喝啊?娘娘說了,別看這個酒好入口,後勁兒可大了……”

李令儀将細長的手指抵在紅豔豔的唇邊,不耐煩的“噓”了一聲,“別啰嗦了!快去快去!”見茶茶不動,扯過她袖子搖晃,眨巴着眼睛道:“求求你了,好不好~”

茶茶無奈,攤上這麽個主子可怎麽辦?!

“那您乖乖坐在這等着奴婢,別亂跑啊!”

李令儀乖乖的點頭答應,“知道了知道了!”

茶茶走後,她百無聊賴的擡起頭,只見桂影婆娑,夜幕低垂,天空僅有一輪孤月,沒有星星。看着看着感覺頭昏腦脹,眼睛酸澀還有重影,脖頸支撐不住将頭重新靠在欄杆上,合目昏昏欲睡。

在困乏之意将她淹沒之前,她看到有個人緩緩向她靠近,咦,高翊那厮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她用力甩頭,想把他甩掉。再看時果然不見了,接着便有一種天地微微旋轉、醺醺然的感覺。

自己明明才喝了一瓶,就醉了?看來母妃說得對,這酒後勁兒真大!她想。

與此同時,千秋亭的不遠處,高翊帶着一隊護衛皇城的錦衣衛正在巡邏。今日時日特殊,關防比平時尤為嚴格,他放心不下所有親自巡宮。

正走着,他的下屬北鎮撫司指揮佥事裴鴻羽突然瞧見千秋亭階前有一團黑影,心神一凜,大聲斥道:“誰……”

高翊一記眼刀飛來,剩餘的話全部堵到了喉嚨眼中,一個字也不敢再發出來。

“做事前能不能動動腦子!這是什麽地方?!容你在這大呼小叫?驚擾了貴人你幾個頭能擔待的起?”

裴鴻羽颔首低眉,“屬下明白!”

待走近一些,赫然發現當今最得聖寵的華章公主竟然在臺階上睡着了。裴鴻羽當下一陣後怕,不禁感激的望了望自己那桀骜不馴的上官。

高翊緊抿着唇,皺着眉頭思考了片刻,回身對裴鴻羽說:“你們接着去巡,務必謹慎!”

一隊人刻意壓低聲音道:“屬下遵命!”

漢白玉臺階上沒有燈籠,他借助胧明月光只能看到李令儀的大致輪廓。

又近前幾步,見她穿着一身繁複的宮裝,即便是坐着仍能看出用綢帶緊束的纖腰。濃密的烏發間斜插一根累絲嵌寶的鳳釵,金鳳口中銜着的滴珠垂在半空。頭枕着欄杆,一張臉躲在陰影中看不清。

眼光瞥見階上橫躺着一只酒壇,心中了然。

高翊立于階前不足一丈的距離,猶疑着是裝作視而不見轉身走掉還是上前叫醒她,兩種方案在腦海裏來回搖擺不定。正在此時,他眼看她無意識中,頭一點一點的往前,且趨勢越來越明顯。

如果她再不停止,再過一會兒可能會一頭摔下臺階。三尺多高的臺階下鵝卵石鋪道,這要是摔下來,一不小心就會摔個頭破血流。

見此情景,高翊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趕,就在即将趕到時看到她果然直直的往前摔。

千鈞一發之際,他腳尖借力,一躍而起。慌忙之中也顧不得什麽,趕忙用手掌拖住了她的臉頰,阻住往下栽的趨勢。

只是當手掌觸到她綿軟溫潤的臉頰時,大腦轟隆一聲,不知今夕何夕。再回神時,他渾身僵硬。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掌心,一股電流順着經脈流到心髒,自己整只胳膊麻了半截。

就這樣了她還沒醒,高翊頗為惱怒的用力緩緩托起她的臉。鬓綠顏丹,眉眼如畫的姑娘,沒有平日裏的圓滑虛僞,也沒有大街上的伶牙俐齒、巧舌如簧,就這麽趴在他的手心裏睡得恬靜安詳。

“誰?!”

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公主前面,幾步之外的茶茶心裏警鈴大作,立即進入戒備狀态。

高翊回過神來,眼波一轉,瞄到了斜後方的茶茶。用另一只手摁住李令儀的肩膀防止她摔下去,方才的溫情仿佛只停留一瞬,那只托着她臉的手毫不留情的撤開。

往下的失重感使李令儀瞬間清醒,一雙氤氲着霧氣的眼睛迷茫的擡頭看他。

高翊斂目遮住心裏的驚濤駭浪,松開手退後幾步,拱手道:“殿下,此地更深露重不便安歇,請殿下回宮再睡。”

茶茶托着兩小壇酒走過來,松了口氣道:“是高大人啊!這麽晚了您在這做什麽?”

高翊冷然道:“內貴人,留醉酒的主子在此昏睡,有個萬一你有幾個九族可誅?”

茶茶聞言柳眉倒豎,卻沒有沖着高翊,轉頭質問李令儀:“公主,你喝醉了?還睡着了?”

李令儀一覺醒來,被冷風一吹,早已醒了酒。明白自己的處境後,起身整整衣擺,嘴硬道:“沒有!高大人看錯了!”

說完心虛的擡腳就走。

茶茶緊随其後這離開了。

深秋薄霧彌漫的夜裏,高翊身着飛魚服肅然立于千秋亭的臺階之上。擡起右手看,虎口處一抹豔麗的口脂,有點發膩。手指無意識的顫抖,他垂手用力的握緊拳頭壓制,将這份“可恥”藏于身後。

李令儀返回時,萬壽亭的熱鬧還沒有結束。

福王被人按着趴在春凳上,憤憤不平的臉上又帶着不服輸的倔強。而他身旁左右兩側兩個太監各持一根木棍,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諸位王爺正裝都有不同程度的淩亂,純貴妃端坐在席上木着臉,孫貴妃由婢女攙着半跌在地上手帕拭淚,喬淑妃等一幹嫔妃皆是眼觀鼻鼻觀心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參禪入定。

李令儀趁亂剛偷偷坐下,主位上的皇帝一掌拍在案幾上,怒氣沖沖的道:“打!打死了算朕的!”

吓得她差點驚叫出聲。

這話算異常嚴厲的了,李令儀不曉得她不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能讓一向好脾氣的皇上氣成這樣。

孫貴妃聞聽此言,又掙紮着哭道:“皇上息怒啊!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2)……”

“你給朕住嘴!刑不上大夫?他算哪門子大夫?別說出來讓人笑掉大牙了!果然賤婢之子上不得臺盤!”

一言既出,孫貴妃一張芙蓉臉顏色頓失,康王也跟着變了色,一時都不敢作聲。

福王怒氣更盛,“父皇這樣對兒子,兒子十萬分的不服!就算孫道同他貪了個國庫,也跟兒子沒關系,也一個大子兒沒往兒子兜裏揣!”

“好啊,你這張嘴可真硬啊!人是你薦到江南的,也是你認的舅舅,這會兒想不認賬?晚了!”皇上不由得氣白了臉,手顫顫巍巍指着兩名負責行刑的太監的道:“不打死他,你們兩個就替他死!”

兩名小太監躊躇片刻,着手行刑。大棍打在肉/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幾棍下去,一向嬌慣的福王連叫都叫不出來,一口氣憋的臉色紫漲,額角青筋暴起。

李令儀心裏咯噔一下,這真有打死人的陣仗了。

正猶豫要不要做點什麽,見越王先一步跪在皇上面前哭道:“父皇息怒啊!若為當街羞辱大臣或縱容手下欺男霸女之事,九弟已然生受了父皇的當衆申饬,也關入了宗人府以作懲戒。若為孫道同一案,一切細節尚不得知,焉知不是那起子宵小栽贓陷害,混淆視聽呢?”

康王同跪,連聲附和。

就連素來為政敵的端王也跪了下去,道:“古人雲: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雖說人是九弟薦的,可他未必就真知道孫某幹的髒事兒。頂多算是一個識人不清,用人不明的罪。或申饬禁足,或杖責,皆罪不至死啊!”

連靖王也一言不發,跟着跪了下來。

皇上心存不忍,但還是沒叫停。

李令儀看了一眼福王,已然面如金紙。見此慘狀,又回憶從前他意氣風發的樣子,到底心存不忍。跪行幾步扯着皇上明黃色的袍角哭道:“父皇,您還記得讀唐史時,您教給女兒的那首詩嗎?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3)。骨肉相殘,人間慘事啊!即便九哥他真的該死,也應該交給有司查明真相,給他一個自辯的機會啊!”

王妃女眷也跟着紛紛跪了下來,高呼:“請皇上息怒!”

頭發花白年近花甲的老人,也跟着熱淚滾滾而下。用混濁蒼老的聲音道:“罷了罷了!傳太醫吧!”

已挨了不知多少棍的福王,面色蒼白閉目躺在春凳上一動不動。孫貴妃和王妃直奔他那面前,不敢動他,也不敢大聲哭,只咬着唇壓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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