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纓肅貪(二)
這一番引經據典的長篇大論,讓九五至尊的皇上心裏一咯噔,他有點坐不住了,起身在廊庑上來回徘徊。心裏仔細咂摸那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這是何等的振聾發聩!
他素來以為華章是一個調皮搗蛋、古靈精怪的姑娘,只是略比其他閨閣小姐略鮮活些。他也深愛她的這份鮮活。可令他震驚的是,她的見識和胸懷之深廣,與太和殿的那些文武百官相比也絲毫不遑多讓。
聽了李令儀這一番驚世駭俗的話,侍立在一旁的高翊俊美的臉上有一刻的茫然。他十五歲入宦海,自以為深谙官場上的黑暗與傾軋。他這樣在官場浸淫很多的人,都不敢說出請纓肅貪的話。他很疑惑,公主殿下知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啊?!
在場的另外一個人——梁德全,低着頭,看不出什麽表情。
李令儀見衆人臉色各異,欲接着往下說,卻有些擔心梁、高二人洩密。但私心想着,這梁德全是一個沒根的人,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皇上了。而高翊此人,為人狂放卻也清高,料也不會行那下作之事。
因而又開口道:“父皇,想要看清真正的官場百态,派欽差南下之事就不能張揚。而這個人選,一來需得有能鎮住場面的身份。二來還不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能滿足這兩條的只有兒臣!”
“因為兒臣出京有現成的理由,就是您已經答應了的去山西探望外祖母。并且兒臣不必經過吏部及有司衙門的許可!”
“退一萬步講,就算出了什麽差錯,也可歸咎于兒臣年幼不知事體。”
還有一個重要的且不能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原因,就是她不屬于兩黨争鬥的任何一派!
這一條不消說,以皇上的睿智他必定也能想得到。
李令儀低着頭緊張盯着皇上衣擺上的金線龍紋,心中頗有底氣。如此進可攻、退可守的人選,她不信她父皇不納谏。
良久之後,頭頂傳來一聲嘆息。
“此事非同小可,容朕再斟酌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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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步走出後殿,李令儀雙手背在身後,擡頭看天空雲卷與舒。暗自祈禱皇帝老爹可一定要答應她啊,不然三個月後她就該噶了!
身後的茶茶忍了很久,還是問出了口:“公主,您怎麽……您……您想幹什麽啊?”
“茶茶,你相信我嗎?”
她知道茶茶想問的是什麽,可她卻不能正面回答。
茶茶毫不猶豫的道:“信!”
能得到如此堅定的信任,李令儀沖身旁的茶茶一笑,鄭重的說:“茶茶,謝謝你。”
兩個人剛出宮門,赫然發現一身飛魚服的高翊倚着紅牆,似乎在等什麽人。
李令儀撓頭回頭望了望乾清宮,納悶極了,這人什麽時候出現在她前面的啊?
“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李令儀剛一走近,就聽他問道。
她挑眉,聽着話這是在等她啊。回頭對茶茶說:“到前面等我。”
李令儀目送茶茶走後,雙手抱胸上下打量了他幾下,眼神落在他臉側垂下來的紅璎珞,“高大人這是在刻意等我?”
“殿下,作為……臣想臣有必要提醒你,官場不是游戲。你知道你的提議會觸及多少人的利益嗎?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她漫不經心的打斷他:“高大人這是在關心我嗎?”
高翊靜靜地盯着她,因昨晚生出來的一腔柔情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仔細想想也是,她的高堂父母是天下第一人,哪一個會不知道其中的厲害,輪得着他操這個心嗎?思及此,眼神也跟着一點一點變冷,最終半眯起眼睛冷笑道:“臣不配!”
說完與她擦肩而過。
“高大人。”
李令儀背對着他,表情也從調笑變得正經起來。
“如果我說我不做這個反腐欽差我就會死,你信嗎?”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着他問出這句話。
大概是瘋了,她想。
這一天淨問別人信不信任她了。
算了,随便吧。
于是不等他的回答就徑直離去了。
身後的高翊盯着她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她消失在轉角處才轉身返回乾清宮。
李令儀帶着茶茶沒有回長安宮,而是去了永壽宮索要出宮令牌。
昨日福王受了杖責,她怎麽也該去去看一看他。再加上不管皇上答不答應她南下,山西是必定要去的,辭行總歸是要的。
有足夠多的正當理由,很順利就出了宮。
蔚藍色的天空下,一輛金頂朱輪的馬車從東華門出,經過光祿寺轉到王府大街,往北行一段距離,等過了東廠胡同往右拐至馬市大街,再行不多時就到了位于朝陽門大街上的福王府。
福王府與越王府同在朝陽門大街,并且兩座王府相鄰,僅有一牆之隔。
馬車行至福王府門前的照壁停下,福王府的管家帶着人一面将她帶來的人參、鹿茸、冬蟲草等補品東西搬下來,一面熱立即熱切的将她迎來了進去,還未走近後院,王妃被簇擁着也接了出來。
一番見禮之後,王妃見她帶了不少東西客氣的道:“勞妹妹挂心,還帶了這麽多東西來。”
李令儀笑道:“那些個補品都是尋常,但有一瓶藥卻難得。還是那年我墜馬我外祖父托了很多人情找李神醫配的,對外傷效果非常好。”
“是那個李淩神醫嗎?”
見她點頭,福王妃立即感激的連聲道謝。
神醫李淩聲名在外,又出了名的行蹤詭谲,能得到他的藥既是機緣也是造化。
李令儀細細打量福王妃,發現她似乎哭過,眼睛腫的脂粉都沒能蓋住。
忍不住安慰她道:“嫂嫂不必憂心,哪一家的父母沒有管教過兒子呢?只不過這一次事情堆到了一起,父皇氣的狠了,下手便有些重了。正所謂愛之深,責之切。誰不知父皇最憐愛九哥?嫂嫂莫哭壞了身子才好。”
王妃聞此此言連帶着肺腑都是暖的,心裏暗想,難怪人人都寵着十七公主。初時她還不以為意,沒想到真的接觸過才知道果然是一個頂好的姑娘。福王昨晚才被擡會府,她第二日就來探望了,又是送藥又是寬慰,感激的拉住李令儀的手,忍不住又掉了幾滴淚。
揮退了左右,捏着手帕拭淚道:“妹妹也知道我們王爺是個實心眼的人,別人拿他當槍使,他心裏還覺得感激呢!遠的不說,就說這次什麽門人欺男霸女,也根本不是我們府裏出去的人!而是……”
她下巴一點,指向福王府的隔壁,李令儀立即會意。
“表面上裝成清風明月正人君子的樣兒,內裏卻是個污糟爛的玩意兒!今兒弄死一個擡出去,明兒又弄死一個,七嫂見天兒在背後替他收拾爛攤子。什麽搶地不成就欺男霸女!實則就是看上人家女兒了。原想出個幾十兩銀子買了,誰知那家愛女心切根本不賣,這才惱了。他倒是聰明讓我們王爺替他辦事,成了他抱得美人歸,不成呢屎尿屁都是我們家的,橫豎與他不相幹!”
“前陣子還挑唆我們王爺當衆羞辱封疆大吏,他在一旁隔岸觀火。那算盤珠子打的噼啪響!我們王爺也真是,憑人怎麽勸就是不肯定!被人拿捏的死死的,實心拿他當親哥哥,讓他上刀山下火海眼都不眨一下的!”
越說眼淚越洶湧。
“五哥也不管嗎?”
福王妃臉色一頹,“也是個被拿捏的!與我們王爺只是五分與十分的區別罷了!”
旁的話李令儀一句不敢接,只低着頭聽着。
生怕她在說出什麽來,忙打岔問道:“九哥怎麽樣了?”
福王妃嘆口氣,“太醫來看過了,上了藥,晚上也沒有發熱,應該沒什麽大礙。”
李令儀點點頭,煎熬了一會兒,見到了福王兩口子所居的正院才松了口氣。
雕花錦帳的大床上,福王半趴着合目而眠,嘴裏時不時的發出幾聲呻/吟。
福王妃上前想要叫醒他,李令儀趕忙攔了,擺着手輕聲道:“我沒什麽事,讓九哥睡吧……”
說着拉着福王妃就往外走,還未出門,福王卻先一步醒了。
軟綿綿的問道:“誰……來了?”
李令儀停了下來,轉身蹲在他床邊笑嘻嘻的應道:“九哥!是我。”
福王趴在大紅色的軟枕上,顯得臉色愈加蒼白。他費力的睜開眼睛,見到她嘴角扯出一個笑意,:“小十七……你來了。父……父皇還生氣嗎?”
“已經不生氣了!他老人家親手種的那株綠牡丹開花了,方才我出宮的時候還興致勃勃的賞花呢。”
他微微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李令儀替他掖了掖被角,關切的問道:“疼的怎麽樣了?”
福王動了一下,痛的臉都扭曲了,緩了好大會兒才蹦出來兩個字:“想死……”
見他這樣,李令儀又好氣又好想。
此時福王妃親手斟了碗茶遞給李令儀,并拉她坐下。回身對福王不客氣的道:“該!讓你沒事找事。父皇都把你從宗人府叫出來了,你還敢大鬧壽宴……”
被訓斥的福王靜靜地聽着,一聲不吭。
福王與王妃青梅竹馬,聽聞當年福王為了求娶王妃還鬧出了一場不小的波折。
李令儀抿口茶,笑眯眯的現場吃瓜。
福王妃看見李令儀尴尬的笑道:“十七妹別見怪,我們……”
李令儀連忙道:“嫂嫂說的哪裏話,你們夫妻和睦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思及來意,李令儀放下茶碗又道:“這次除了來看九哥之外,我是特意來辭行的。”
福王夫妻詫異的問:“辭行?辭什麽行?”
李令儀道:“下個月是我外祖母的生辰,山西來信又說我外祖父病了。哥哥嫂嫂也知道,我舅舅遠在天邊,母妃又出不得宮門,所以特意向父皇讨了個恩典由我去探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