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舟渡蘭因不悟慈悲佛子(十六)
不斷有魇族自青寧皮膚上的裂痕中試圖鑽入,卻又湮滅于無形。
這在衆人的眼中,便是青寧以身飼魇。
維持幻境并不耗費多少精力,但是在皇城中、且是青寧不能說謊的機制下,幻境每多一秒,她身上的裂痕便更重一些。
最後與幻境中的鮮血同步的,是她碎裂又紛飛的皮膚。
不悟深深地看向她,他眼中是歲月與滄桑亦無法磨滅的慈和。
随着他的走動,身上屬于樓驚影的特征徹底淡去,粗布麻衣、衣衫質樸,他望着殷雪重所在的雷繭。
他生出無盡的悲憫與無力來。
“我們前者于時代不過是雪泥鴻爪,于你們卻是留下了無數需要背負的苦果。”
“承繼前輩之身是我之幸,然功法于我無用,我有九條命,已用去數條,在你身上亦有一條。”
“一飲一啄,早有定數,阿彌陀佛。”
不悟看向游龍般翻湧的劫雲,輕聲道:“萬年前我以凡軀封印無妄海,如今,我願以殘軀渡魇,以護後輩周全。”
冥冥之中降下一道聲音,比青寧旁觀公儀姝幾記憶時的聲音更加缥缈莊嚴,亦多了幾分熟悉
祂說:“善。”
自不悟體內抽出兩重花瓣,一重向着殷雪重而去,另一重,則向着贏扶柳。
不悟極穩地走到魇族呼嘯形成的球中,亦是青寧所在之處。
他笑着看向青寧,笑着笑着,眼眶便莫名含了淚,慈和,悲憫,又憐愛。
他用粗粝的手心摸了摸青寧的頭,手心粗糙,挂起幾根頭發。
他又歉疚又局促地看着分外安靜的青寧,眼前少女的眼神沉靜,皮膚亦破碎,她有許多壓力,亦放棄過自己的性命,為了蒼生,為了他們。
不悟與青寧接觸的手已然開始消散,他笑得眼角的細紋些微堆積:“我希望,我們都希望你能自由。”
“你是我們生命的延續,你不是器,但我們是可供你随意驅使的器,阿寧。”
不悟在話音落下之時便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向上疾射而出的光柱。
光柱刺破了魇氣刺破了劫雲,攏成一個花苞,花瓣向外散去,化作白骨攏成的囚牢,将魇氣深鎖其中。
佛女,不,青寧的聲音響徹祭壇:“帝皇不仁,我便殺皇;天下魇出,我願渡魇。”
與無妄海相通的裂痕自贏拂柳脊骨處脫出,如同蛇類吞食獵物,将白骨囚籠包裹其中。
青寧徹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贏拂柳昏迷中也并非喪失對外界的感知,她竭力睜開眼睛,噩夢般驚醒。
“青寧?皇兄?蘭驚秋?”
顧惜朝将她扶起,贏拂柳一把推開,她走到殷雪重被劫雷困守之處,又重複地叫了一遍。
她已是人皇,無需有人為她兜底,亦無人回應。
【苦海舟渡蘭因不悟慈悲佛子人設完成進度:100%】
浮光宗。
喬暮雪逃得慌不擇路,根本沒有精力思考眼前漩渦是何時出現,又将要通向何處。
在發現回到熟悉的浮光宗時,她欣喜若狂,滿心以為自己即将得救,哪裏還顧得上其他?
她可以全然抛棄思考,但其他人不行。
至少被她撲個滿懷的江筠寒不能。
宗門已徹底再次轉交給樓沉玠,他身為前大師兄,自鲛族族地回歸浮光宗後,雜念過多,被溫照夜診斷有走火入魔之風險,于是被動閉關。
溫照夜固然會因為種種原因不喜于他,但于自己本職卻頗為敬業,說他雜念頗多有走火入魔之風險,那便十有八九他确實會走火入魔。
去時本是五人,歸來時卻只剩下他一人,雖說有青寧與殷雪重做任務的原因,蒼執明亦本該歸還給鲛族。
但卻不是這個“歸還”,他的肉身與靈魂,徹底湮滅于鲛族母樹,從此他便是鲛族。
鲛族存續,他便無知無覺地永生。
任何人都能想見鲛族之行其中波折,江筠寒本該将此事彙報給喬林秋,雖說他再不是宗門繼承人,卻依舊是喬林秋的親傳弟子。
但喬林秋亦是喬暮雪的親生父親,有她在其中,兩人到底不如以往親密。
思來想去,如今可以交心之人,竟也只剩下溫照夜。
溫照夜本就對鲛族之行尤其是鲛族母樹好奇,如今見歸來僅有失魂落魄的江筠寒一人,亦可想見其中兇險。
都不用用上其他手段,她便能看出江筠寒的神思不屬、心魔恒生,在聽到鲛族之行的過程後更是确定。
江筠寒過于庸人自擾,自以為重要自以為仁慈的優柔寡斷将他推到了如今的地步。
醫者不醫心,她只是提點江筠寒将自己看得太重便讓他先行閉關了。
畢竟江筠寒心境如何重要但也不是那麽重要,更重要的卻是……
宿蘭時是誰?青寧是何身份?
以及……
自無妄海中出現的魇族……她到底是誰?又是否會在近期再次出現?
江筠寒既是閉關,周圍定然并無他人。
他蹙眉看向喬暮雪,将她扶起,冷然而審慎地蹙眉打量她:“師妹緣何在此?”
喬暮雪倉促地抓住江筠寒的衣袖,她擡起淚水盈盈的眼,在她與江筠寒視線相接的剎那,一滴淚水滑落臉頰:“師兄、師兄救我……”
江筠寒被喬暮雪的眼淚打動過無數次,也吃過許多次教訓,但他都認為他是大師兄,喬暮雪的父親将她托付給了月皎,他亦有部分責任,加上喬暮雪又是他的“救命恩人”,愧疚感恩又偏愛之餘難免為她模糊了些許原則。
尤其是在與青寧相關的事情上。
但真相大白後,便不會了。
在自與喬暮雪的關系抽身而出後,江筠寒努力克制自己對喬暮雪的厭惡,正如宿蘭時所言,喬暮雪确實也救過他一段路。
讓這件事越來越錯的,是他自己。
江筠寒輕輕推開喬暮雪,用靈力架住她:“你身上的血是從何而來?”
喬暮雪哭泣的動作頓住了,江筠寒的心髒驟停。
“你殺了人?那人是誰?”江筠寒蹙眉,大抵是大師兄當了幾年時間,他總是喜歡将責任攬于自身,或是為師弟師妹們開脫。
“我知你幼年父親因忙于宗門事務未曾注意與你,我也未嘗給予你正确的引導,你幼年種種因素,這才導致你如今偏激的性格。但我萬萬沒想到……”
“說完了嗎?”喬暮雪擡起頭來,眉目間是少見的不耐與桀骜,“我與青寧争,不過是因為,我向她借了一條命。”
“我本不該活,但我借了她的命,她與我,此消彼長。”
“師兄,江筠寒,你當如何選?”
江筠寒蹙眉看向她,眉目間有憐惜亦有不贊成,亦有如釋重負的了然:“如此,雖事出有因,但暮雪你——”
喬暮雪驟然大笑起來,她笑夠了複又看向江筠寒,眼中是愛恨交織的纏綿,她竟不知為何突破了江筠寒靈力的禁锢!
魇氣環繞着喬暮雪的周身,反客為主,如同江筠寒對她的那樣,一比一複刻在了江筠寒身上。
喬暮雪扼住江筠寒的下巴:“我真的好讨厭你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你以為你很重要嗎,江筠寒。”
江筠寒想說些什麽,他想說他已經盡力換位思考,已經盡力将自己低到一定程度,已經盡力将過錯攬到自己身上或是為師弟師妹們找理由開脫……
如此,為何能算高高在上?
但他什麽都沒說,他确實很好奇,為何溫照夜甚至喬暮雪都會說他,高高在上。
“你為什麽凡事都要歸因于你呢?你在我看來,并沒有那麽重要,有些事情做就是做了,我從未考慮過你。”
“你為什麽要替我開脫,不管我童年如何,不管我是否缺失親情,”喬暮雪頓了頓,她深吸一口氣,極不願承認,但還是要說,“不管我這條命是不是借的青寧的——”
“我都要争,我都要與她争個你死我活,我與她是天生的宿敵。”
“你為什麽要替我找理由,你憑什麽替我找理由?我今天告訴你,沒有理由,你總以為人是要經歷過什麽才會如此,那我告訴你,沒有沒有沒有,你想象的統統沒有。”
“你也不用設身處地替我開脫,”喬暮雪低頭不知是冷笑還是苦笑,“我就是天生的壞種。”
“人有千萬種,你将自己的思維簡單而固定地套用在每個人身上,認為每個人都是按照你的認知來行事,江筠寒,你如何不高高在上呢?”
喬暮雪湊近了些,她癡迷地看着江筠寒,她比江筠寒還要了解他。
她知道他的懦弱,了解他的自大,感同身受他的卑劣,設身處地他的嫉妒,她知曉他的一切缺點。
“江筠寒,為何你就不能如我愛你一般,愛我呢?”
江筠寒側過臉,加重了語氣:“你殺的,到底是獸宗的誰?”
喬暮雪從江筠寒的态度中猜到了什麽,滿腔希望落空,竟也有幾分意料之中。
這些日子,向來嬌生慣養順風順水的她,竟也習慣了失望,與一次又一次地被放棄。
喬暮雪本就極端,她的愛恨都極端,之前是被順風順水的糖衣包裹,無人能觸碰到她面對絕境的消極與卑劣。
她鮮少逼迫人,殺人更是只有陰差陽錯的她的外祖父白黎,但正如她算計青寧的性命,卻娴熟得像是做過千萬遍。
她是天生的壞種。
“江筠寒,你當真不選我嗎?”
江筠寒依舊沉默。
喬暮雪冷笑一聲,心境激蕩到一定程度反倒平靜下來:“那你就去死吧。”
“去陪我的外祖父、獸宗宗主、白黎。”她一字一頓,滿意地看着江筠寒睜大了眼睛。
他猛地擡眼,眼中終于再次只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