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探太原府
夕陽歸沉于碧海,殘存的金光暈染了半邊天。天空中飄着的大團大團的雲朵也被沾染,顏色由火焰的金黃逐漸趨于明豔的橘紅。最後鎖邊的灰黑色,恰如火焰燃燒冒出的濃煙。
這宛如工筆畫的漫天晚霞飄在霧霭籠罩的山尖,枯藤老樹殘存的黃葉在靜谧的西風中微微抖動。
倦鳥歸林,七府營前街的人潮也在日落西山之前陸陸續續歸家。
雲集客棧二樓客房中李令儀悠然轉醒,随之而來的是痛的要裂開的頭,喉嚨也像是旱年間龜裂的土地。她蹙着眉手指緊按太陽穴,扶着床桅緩緩坐起身。
“茶茶?”
“惠明?”
嗓子喑啞,如同破鑼。
沒人應聲,提起一口氣想再度開口,喉間的不适使她剛張嘴就洩了氣,只好作罷。
艱難的從床上起身,到四方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感受水流劃過喉間,如同春雨滋潤大地,連飲了兩杯才略覺得舒爽點。
擡頭看,窗外霞光萬道。難得有這麽美的天,難得有如此絢爛的雲霞。
頭還是很痛,她坐下雙臂支着桌子,兩手中指按揉太陽穴,企圖緩解疼痛。
“高季卿,你怎麽不回答我?”
“那殿下能松手了嗎?”
“高大人,你為什麽讨厭我啊?”
“是不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呵,男人!”
早上一幕幕場景突然浮現,李令儀崩潰到一度想抱頭尖叫。想到會引起更大的社死,改成了無聲的狂吼。
天爺呀,快出現個地縫讓她鑽進去吧!她怎麽能幹這麽丢人的事、說這麽羞恥的話呀?!
掙紮于上吊死還是跳樓死時,門外的腳步聲讓她收斂情緒,扭曲瘋狂的表情變得正常。
總之,單從外表是看不出她癫狂的內心。
“公主醒了?正好,剛剛惠明才煮好的粥,趁熱吃。”
茶茶端着承盤走了進來,又将承盤上的粥擺在她面前。
八寶粥香甜的熱氣撲面而來,讓腹內空空的李令儀忘記所有,拿起白瓷勺祭起了五髒廟。
想起賬本又聯想到某個人,忍着發瘋的沖動咬着後槽牙問:“高大人……出門了嗎?”
茶茶似乎想到了什麽,笑道:“怎麽,公主不會又想拽人家的袖子吧?”
貼臉開大是吧?!
李令儀松開勺子和碗,雙手握成拳,硬擠出一個笑,用最輕柔的語氣道:“茶茶乖,我們忘掉它好嗎?”
恐怖如斯,茶茶咽了咽口水道:“早上有什麽事發生嗎?完全不記得啊!真不記得!一點影子都沒有!!”
李令儀欣慰的點了點頭,孺子可教也!
“那個……您您接着吃。您剛問什麽來着?哦哦對,高大人出門了!說是去了太原府衙。他前腳剛走,小裴大人後腳也跟着出了門。不過,兩人不是同路!”
那就對了!
氣存丹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李令儀又吃了幾口粥,一邊咀嚼一邊琢磨着。高翊在明着牽制,裴鴻羽暗中取賬本。那她呢,能幫着做什麽?
突然眼睛一亮,依稀記得鐘宜年祖籍江浙,鐘泰的總督府也在山西,那他在太原必是住在湯承平府上。早上他也喝的酩酊大醉,不如她由府衙後院入手。借着探視鐘宜年的機會進去,萬一裴鴻羽那裏有什麽差池,也好随機應變。
主意既定,立即行動!
依舊是女扮男裝,李令儀命惠明在客棧看行李,她與茶茶一道往太原府衙而去。
知府衙門在七府營前街右方,距離雲集客棧不遠,只隔了一條深巷和一座令德書院。等到了才發現,原來知府衙門對面就是山西巡撫的部院。
暮色四合,茶茶提着一盞從客棧借來的燈籠,與李令儀一起站在知府轅門前等待着守門小厮回話。無聊時擡頭望天,傍晚天空有那麽美的晚霞,此刻卻如潑墨般濃黑,一顆星子也無。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聽到有人道:“人在哪呢?”
借着府衙大門懸挂的燈籠看,卻是鐘宜年跟着小厮一道迎到了門前,李令儀趕緊上前,叫了一聲:“鐘兄!”
“哎呦,倪兄弟!快進來快進來!”
鐘宜年扯着她的胳膊就往裏拽。
李令儀順着他的力道快走幾步,“今晨本想着給鐘兄壓驚的,沒想到你我兄弟都醉了!小弟剛剛才醒轉,因心裏記挂着鐘兄,醒來就趕着過來看看你。如果鐘兄有個三長兩短,可是兄弟我的罪過了!”
茶茶錯半步,緊随其後。
“倪兄弟說的哪裏話?由早上的一頓酒可知,你是個值得結交的人!難為你還牽挂着我!”
跟着鐘宜年走過亭臺樓閣,越過假山池塘,來到了一處布置不俗的小院。
門前翠竹千杆,菊展幽香。一室暖光從竹篾片編織的簾子的罅隙中露出,映在庭前婉約多姿的海棠上。
進屋就坐,美婢奉上香茗。
鐘宜年道:“倪兄,你嘗嘗這茶,上好的雀舌龍牙!”
李令儀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香氣在口腔肆意。不禁嘆道:“好茶!”
喝着似乎比她九皇嫂給的峨眉雪芽還要好。
聽到她贊嘆,鐘宜年對一旁的婢女道:“去包兩包給倪兄弟帶着。”
“這怎麽好……”
“我們家多着呢,倪兄弟別推辭!”又想到了什麽,鐘宜年道:“早上聽到倪兄弟說要看我姐夫的畫?”
李令儀錯愕片刻,忙點頭道:“是,久仰湯大人的大名,一直無緣得見墨寶。”
“侍女圖難見,不過前頭書房有幾幅他的山水畫倒可以讓你見上一見!”
書……書房?
李令儀傻了,萬一再碰上裴鴻羽,忙拒絕道:“千萬不要!鐘兄不是說書房是湯大人的禁地嗎,怎好胡亂攪擾?”
鐘宜年将手中盤的蹭光瓦亮的核桃往桌子上一擱,笑道:“那是我姐夫的小書房,我說的是外書房,就在前面不遠……”
話未及說完,就聽外面有人大聲叫嚷:“有賊!快來人吶,有賊人!”
敲鑼打鼓的一陣吵鬧。
不會是裴鴻羽暴露了吧?
李令儀心裏一激靈,趕忙起身出門查看。
幾個人急急慌慌的跟着人來到一座臨水而建的涼亭,涼亭前已經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人。
鐘宜年扯着一個中年男人問:“趙伯,進了賊了嗎?可丢了什麽沒有?”
那趙伯道:“老爺的小書房進了賊了,丢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公子快回房,那賊已然逃脫,萬一躲在哪個角落裏,別傷着您!”
扭頭大聲喊道:“阿祥,護送公子回……哎呦老爺?”
看到了模糊的兩個人影,趙伯疾步迎了過去。
鵝卵石道踏夜而來的兩人身影漸漸清晰。最前面的一身紅棕色常服,國字臉,八字山羊胡,眉宇間一股凜然正氣,此刻正面露惶急之色。
緊随其後的男人身長八尺,頭戴蓮花冠,一身玄色底子鑲赤邊的交領錦袍,腰間束一條同色流雲紋綢帶。行動時,繡竹樣暗紋的衣擺随之而動。高挺的鼻梁,如靜夜寒潭般的眼眸匿于黑暗中,模糊的面部線條極具東方美感。
是湯承平和高翊趕到了。
高翊擰着眉,視線穿過衆人落在她身上。
李令儀轉過臉去。
湯承平走向趙伯,“怎麽回事?”
趙伯又将來龍去脈說了一番,湯承平餘光掃了一眼高翊,一拍手道:“糟糕!”
擡步就往他的書房走。
鐘宜年也要跟上去,卻被李令儀叫住。
裴鴻羽大概率已經脫了身,自己一個外人再跟上去也不合适。便拱手說道:“今晚多有叨擾,鐘兄先忙,小弟就先告辭了。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鐘兄請多吩咐。”
鐘宜年回頭,語速極快:“那好,倪兄弟慢走,改天我再去找你玩!”
說完就跑着追湯承平去了。
高翊近前幾步,剛張口,李令儀搶先一步道:“那什麽……我們先走一步了,高大人慢慢走,不着急。”
扯着茶茶就走。
夜涼如水,李令儀與茶茶穿行于寂靜而深邃的街巷中。
巷子周圍都是書院府衙,并無尋常人家,到處黑漆漆的,茶茶手裏那盞孤燈成了唯一的光源。
茶茶環顧四周,往她身邊湊了湊,扯着她的衣角悄聲道:“公主……你怕鬼嗎?”
她一個從來自未來的人,會怕鬼?鬼怕她才對!
“不要怕,我保護你!”
李令儀一把攬過茶茶,膽氣十足。
剛說完,一個人影猝不及防的出現。
“鬼啊!”
李令儀茶茶抱成一團,吱哇亂叫。唯一的燈籠也被摔熄了火。
那“鬼”也被吓了一跳,忙出聲道:“別叫了,是我!”
聲音過于耳熟,兩個人湊上前仔細一看,竟然是穿着夜行衣的裴鴻羽。
茶茶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推了他一把,罵道:“裴鴻羽,你有病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裴鴻羽痛呼一聲,向後踉跄了幾步,“內貴人……你你……你這是戕害人命!”
聲音有異,似乎忍着疼痛,李令儀忙上前查看,“你不會受傷了吧?”
那陣劇痛過去,等裴鴻羽理順了氣,在料峭的秋風中出了一頭熱汗。
“可不是!沒想到一個知府衙門的小小書房,竟然還有箭弩機關!”
他不小心肩膀中了一箭,茶茶那一掌好巧不巧的正好碰到了傷口。
方才那股氣憤瞬間消散,茶茶忙問:“啊,你沒事吧?”
裴鴻羽捂着肩膀,“沒事,暫時還死不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再抗住內貴人的一掌。”
茶茶語塞。
想到今晚主要目的,李令儀又問:“得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