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審墨吏(二)
說起來劉三兒在喬府做馬夫已經有十幾個年頭了,雖然人人都叫他“劉老伯”,其實他今年不過四十來歲。
沒法子,十幾年風裏來雨裏去的趕馬車,想不老都難。
他眼見着李令儀二人進了槐花胡同,這才挺起脊背。
低頭瞧着手心裏的紋銀,用手掂了掂,心裏估摸着應該有個五六兩的樣子。沒想到那位生在雲端的金枝玉葉,不僅平易近人還如此大方!
咧開嘴喜滋滋的把銀子揣進懷裏,又将馬車暫厝在胡同一側的一棵老槐樹下,這才慢慢悠悠的走向街頭的小茶館。
至于公主為何喬裝駕臨這個小破胡同,他既不去想也不如問。幹他們這行當,最容易窺得主人家不能見光的陰私。因此“裝聾作啞”四個字,是他十幾年來悟出來的保命箴言。
小茶攤兒上劉三兒剛坐下,就聽到旁邊人喋喋不休。
一個道:“必死是死了的!我的一個兄弟在回春堂做學徒,兩名官差半夜砸門把王郎中押到了巡撫衙門!那王郎中黎明時分才得脫身,我那兄弟親耳聽王郎中說人沒救了!”
另一個立即反駁:“你消息不知道轉了幾道彎了,城門樓子都給穿成了胯骨軸子了,還有什麽可信度?我可是親耳聽巡撫衙門的官爺說的!這人不僅沒死,還被秘密轉移了!”
“啊?為什麽轉移?”
同座大惑不解。
“嗐,這還不明白嗎?”那人斜眼看了同座一眼,眉飛色舞的道:“好死不如賴活着,能活誰願意死?!還不是被逼的!”
劉三兒心知這是在說湯知府的事。
這幾天,太原七十二街的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已經從東城張相公家新娶的媳婦有多麽貌若無鹽,轉移到了太原知府自戕一事。
單單是人死沒死,就争論了三天。
酒樓茶肆閑散公子,街頭巷尾販夫走卒,甚至城牆根兒底下整日曬太陽、捉虱子的乞丐們,也個個跟着撸起袖子就此事争的臉紅脖子粗。
劉三兒早就見怪不怪了,要了碗茶和幾樣點心吃食,翹着二郎腿邊聽邊享用。
與此同時,槐花胡同的民宅中,湯承平被李令儀二人逼的血氣上湧,那番話不及深想便脫口而出。
正堂氣氛瞬間凝滞。
桌上那把繡春刀,在陽光之下泛起幽幽冷光。
湯承平別過頭深悔自己口不擇言,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挺。
高翊輕笑幾聲,打破凝滞的氣氛。轉身坐回座位,慢條斯理的問:“湯大人這是在威脅本座嗎?”
“不敢當,實話而已!”
“是嗎?你大概不知,本座生來反骨,偏不信你這個邪!倒是要聽一聽是哪一尊大佛!”
“裴鴻羽!”
湯承平剛要開口,就被李令儀打斷。
裴鴻羽進屋揖手:“卑職在!”
“請湯大人下去休息!”
李令儀目視湯承平。
裴鴻羽揮手叫來幾個便衣錦衣衛,一左一右的停在湯承平面前。
不待他們開口,湯承平便自覺起身往外走。
“湯大人!”
聽到高翊的呼喚,湯承平踏出門檻的腳停在空中。
又聽高翊道:“你以為你咬牙要保的人會放過你嗎?”
湯承平腳尖顫了一下才落地,随後轉過身去鄭重施一禮,一言不發的退了出去。
李令儀坐了回去,累的她口幹舌燥,最終卻只是一場無用功!略感郁悶的她端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腦子裏不停的想接下來要怎麽破局。
“殿下這是怕了嗎?”
聞言,思緒紛紛的李令儀擡眼看了一眼對面正的高翊。他一臉寒肅的正襟危坐,很明顯他的情緒被影響的很嚴重。
在适當的時候調節氣氛,似乎已經被她印在了骨髓中。因而此刻李令儀幾乎下意識的去逗他:“高大人,你頭發上有東西。”
高翊斜眼看了她一眼,直接忽視她的話。接着面無表情的直視前方,好似誰又欠他的錢沒還一樣。
李令儀嘆口氣,想來這厮也是做了多年刑名的人,情緒怎麽還能被疑犯牽着走呢。
“高大人,你不會以為他說的那幾句話就能唬住我吧?你覺得我不讓你接着審下去是因為畏懼?”
“殿下還有有什麽要辯解的嗎?”
李令儀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又生生給咽了下去,耐着性子分析道:“他說我們不敢聽,無非兩種情況。一種是他為了阻止我們再問下去,信口胡謅出來唬我們的。另一種就是那一宗贓款真的涉及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
“你,身為北鎮撫司指揮使!我,皇室公主!放眼整個大順朝堂,什麽事是我們不敢聽的?什麽人是我們不敢得罪的?”
李令儀挑眉,“無非皇權、黨争而已!如果真的如此,再問下去就可能一腳踏進了泥潭裏!倒是再想拔腿,可就難了!”
“難道為此就要放棄真相嗎?”
高翊一臉的剛直正氣。
他這一副冥頑不靈的樣讓李令儀痛苦的直揉眉心,深吸口氣露出一個職業假笑:“高大人,假如一個南直隸的舉子要去北京應試,明知道陸路上會有劫匪,難道還要走陸路嗎?”
走水路到不了嗎?就不能變通一下?啊?!
李令儀說到最後也動了真氣,暗暗腹诽,真不知道這樣死心眼的人是怎麽坐上北鎮撫司的那把交椅的!
“況且如果我們不知道那什麽大人物,我們将來動了誰的人、擋了誰的財路,那叫一心為公!那叫剛正不阿!公理人心就掌握在我們手裏,屆時嘴在我們身上,我們想怎麽辯就怎麽辯!如果……”李令儀再次深呼吸,“如果我們不管不顧的非要弄個清楚明白,那将來涉案的官員是這個黨的或者那個黨的,我們怎麽辦?”
“不管?辜負聖恩!對不住公理人心!”
“管?那你就是燒了哪位皇子王爺的竈!有心之人趁機攪弄風雲,那本公主這巡按欽差還做的成嗎?”
對于李令儀的番長篇大論,高翊終于肯正眼看她,“想不到殿下還是個胸有溝壑的政客。”
……
李令儀呆愣在原地,一時竟不知他是誇她還是諷刺她……
*
萬裏長空中一只白羽信鴿飛過八百裏秦川,來到金城千裏的西安府,悄無聲息的飛進位于城西的一座華麗宅邸。
宅邸正門,氣派莊嚴。一塊印有“鐘宅”字樣的燙金牌匾高懸門上。
白羽信鴿撲騰幾下落在小窗之上,吳管家抓住信鴿的兩只翅膀,将綁在腿上的棕色小管解下,随後又将其放飛。
吳管家繞過穿堂,穿過花園,疾步走過抄手游廊,來到了正院書房門外。
擡手輕輕敲了幾下屋門,沉聲道:“老爺,太原有書來。”
“進來吧。”
片刻之後,裏面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聽上去就像是有年紀的人。
得到回應,吳管家推門而入。目不斜視的走進去,将手中棕色小管奉上。
那男人接過來,從管中抽出紙條。
“誰的?”
吳管家腦海裏裏浮現出一張妖嬈妩媚的臉和她那柔若無骨的水蛇腰,“回老爺,瑤姑的。”
“知道了,下去吧。”
“是。”
吳管家出去關門時,餘光掃見屏風後露出一片紅色衣角,心裏明白,老爺來客人了。斂目繼續關門,當房門緊閉以後吳管家突然想到,這似乎是官袍。
男人閱後走近屏風內道:“寧光,他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