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十三(下)
馮怡君的手裏有陳十三的紐扣,她的背後還有一把陳十三家裏的水果刀。
看到這,陳十三就明白了。
馮怡君是想把自己的死,嫁禍到他身上,間接讓他成為一個殺人犯。
他不知道原因。
隐約又覺得自己知道。
那天晚上,陳十三沒有拿走那把刀,也把那顆紐扣放了回去,他連來時的痕跡也沒清除,只是帶走了馮怡君的手機。
回到馮怡君家裏是幾小時後,他又花了幾小時把馮怡君的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徹底打掃了自己的痕跡,仿佛自己從未出現。
最後,天将蒙蒙亮的時候,陳十三離開了馮怡君的家。
離開了兩個人曾經談天說地的秘密基地,離開了有馮怡君的過去,他的背後是破曉的光輝,前方是樓道的陰暗。
陳十三消失了,綠城殺人魔誕生了。
馮怡君的死很快登上新聞,雖然是化名,但還是被很多人認出來了。
馮怡君跟家裏人不怎麽來往,沒什麽朋友,跟同事也不怎麽來往,警方調查後發現了抑郁症的事實。
這起案子遲遲沒能抓到兇手,所有人都以為兇手早就逃出吉安縣,然而第二年同樣的時間,第二起案件又發生了。
接連發生五起,整個綠城人心惶惶,警方聲譽直線下降,所有人都在猜測這個連環殺手到底會是什麽人,誰都不會想到,那人會是個看起來陽光帥氣的年輕男人。
時間回到五年前,第二起案子的死者,杜明熙。
陳十三原本沒打算殺她。
杜明熙是個驕傲到自負的女人,她擁有優渥的家庭,從小吃穿不愁,名列前茅,是衆人眼中的璀璨明珠。
她原本可以有最好的錦繡前程,但她也很不幸,那件事發生後,就此埋下禍根。
那天,在餐廳打工的林簌碰到了以前初中的老同學,點餐的時候,她們說起了以前。
林簌沉默聽着那些不堪回首的以前,面上沒有一絲波動,好像無論她們說什麽都無法影響她。
如果那時候,她回頭看一眼就會發現,靠近牆角的位置坐着一個年輕男人,正在默默注視她。
那是陳十三。
那些人說的話,他全都聽見了,作為一個旁觀者,他都覺得憤怒,但林簌卻如此平淡,這讓他再次産生好奇。
忍不住接近。
林簌下班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隔着一條馬路,陳十三站在對面陰暗的巷子裏沉默目送。
等到林簌走遠了,他才慢悠悠跟上去,一直跟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不讓她發現。
她不知道,陳十三這麽做,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
她不知道,當然也不會知道原因。
就連陳十三自己也不知道。
馮怡君死去的這一年裏,他先是離開了綠城出去散心,幾個月後再回來,殺人魔的事情已經從網上發酵到現實,漸漸地,他竟然在心裏接受了這個身份。
後來的日子,他過的像行屍走肉,直到他在深夜的街頭再次見到林簌。
他跟着她,像影子追着主人。
馮怡君沒死的時候,他想過跟林簌成為朋友,他覺得她做的很對,那個老光棍啊,殺得好,他想這麽對她說,但直到現在也沒說出口。
因為他現在是一個被警方通緝的殺人犯了,此生都只能在陰暗角落裏茍且偷生。
他又一次見到了林簌,在這樣寂靜的夜晚,深夜的街頭,林簌坐在馬路旁,手裏攥着一把煙花棒,點燃,綻放。
璀璨的光照亮了林簌的臉,也順帶照亮了他的心。
陳十三越是跟着她,就越了解她的過去。
就越想知道她的結局。
陳十三想看到她的結局。
所以放棄了去死的打算,決定好好活着。
即便做好了決定,他還是不敢接近林簌,有了馮怡君這樣的前提,他失去了原先的膽量,害怕自己靠近後會讓這段關系變質。
嫉妒是馮怡君的專長,嫉妒顯然不适合林簌。
如果說兩個人之間有什麽共同點的話,那應該是都患有重度抑郁。
林簌的抑郁似乎比馮怡君更嚴重,陳十三發現這一點是因為那天晚上。
也就是林簌下夜班後,他跟在她身後的那個晚上。
暴雨天,林簌走出醫院大門沒多遠就扔掉了自己的傘。
她淋雨回家,之後大病一場,差點死在家裏。
陳十三也是這時候意識到她病得很重。
她身體的病很快就會好,但心裏的病一直反複。
即便好了,傷口也在反複潰爛。
陳十三沒有抑郁症,但他看着面色蒼白的林簌,突然動了一個念頭。
一個人怎麽會平白生病呢?
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一定是。
那個念頭在陳十三的腦海一閃而過,悄然中生根發芽。
如果那些傷害過她的人都是紮在她心底的刺,那他就去幫她拔出來。
反正他的人生已經這樣了,為什麽不讓它發揮最大價值呢?
陳十三追求的最大價值,就是讓那些刺在死前遭受最大的痛苦。
他跟蹤,迫使她們發瘋,讓她們嘗到跟她一樣的痛苦。
然後死去。
杜明熙路過巷子見死不救,他殺了。
将人打成重傷丢棄在無人巷子的人,他也殺了。
盜取林簌漫畫創意并以此沾沾自喜的人,他還是殺了。
五年殺五人,第五個,也是第六起連環案的死者,陳十三印象最深刻。
因為童夢是林簌這五年來唯一的朋友。
他知道一個人的惡意一旦産生,就不會有化解的那一天,就像馮怡君一樣。
他知道他必須動手,因為那些人遲早會辜負她。
有人跟蹤林簌的時候,他不慌。
看到警察懷疑林簌就是兇手的時候,他慌了。
全世界沒有人比他更知道她的無辜。
對上林簌探究的目光時,他從她眼裏看到了自己。
她不會知道,她的初見,于他來說,其實是重逢。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原因。
或許是因為他們本就是同一類人。
後來的事,就這麽自然而然發生了。
第一次約會。
第一次吃火鍋。
第一次吐露心聲。
第一次擔心被她發現真相。
第一次想要無限靠近一個人。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一件令他差點後悔終生的事。
第七名死者沖進林簌的家,差一點殺了她的時候,陳十三怕了。
他意識到心底有些東西變質了。
那個男人差點把他打死,他故意的。
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
這就是他找的替罪羊,他想,要是今天死在這裏,林簌應該會記他一輩子。
不是記一個殺人犯,而是記一個替她去死的男人。
可林簌救了他,沒讓他得逞。
陳十三想,這或許是天意。
就像他們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目睹她殺人,沉默掩蓋,千絲萬縷的紅線纏住了他們,讓他們一路順遂的走到今天。
都是天意。
後來的他們,還有很多個第一次。
第一次吵架。
第一次徹夜長談。
第一次親吻。
第一次瀕死。
第一次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第一次希望人生再漫長一點。
陳十三意識到他們回不到初見那段日子的時候,是他躺在床上,懷裏抱着林簌,望着天花板回憶起過去種種的時候。
不,或許再往前一點。
在山洞的時候,在那把刀刺進他身體的時候。
在他只想死前吻她最後一次的時候,他就該明白,他們之間,早已隔着萬丈鴻溝。
于是他給她披上衣服,目送她離開,撥通了距離最近的派出所的電話。
林簌走過的路,他也走了一次。
像是多年來無數次跟在她身後一樣,今天是最後一次。
今天過後,黎明破曉,影子消失。
世間再無他的存在。
那把刀放進衣服口袋的一瞬,陳十三就做好了打算。
林簌眼含熱淚望着他,他真的想讓她得償所願。
讓她親手殺了自己。
但他不能。
他不能讓林簌走上自己的老路。
他就算死,也必須拼盡全力洗清她的殺人嫌疑。
所以他才說,他會放手,但不是現在。
他殺了那麽多人,這次算準了失血量才動的手。
他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的脖子,那是他最後的眷念。
她讓他去自首,他說好。
那他就去地下跟那些死去的人當面自首。
陳十三在大雪中奔跑,跑進那個熟悉的山洞。
他清楚知道他們不會有再見的一天,所以他一次也沒回頭。
他用同一把刀刺穿了皮膚,刺骨冰涼頓時遍布全身,這一瞬,他們血液相連。
他慢慢躺了下來,慢慢攪動腹部舊傷的位置,無形中,覺得是林簌捧着他的手在這麽做,跟那天的場景一模一樣。
山洞外的雪簌簌下落,壓垮了樹枝,樹枝恰好擋在洞前,逐漸積滿厚厚一層雪擋住洞口。
漫山遍野的警笛聲,無人知曉被雪隔絕的洞口裏,一條鮮活的生命正在悄然流逝。
朦胧間,陳十三看到了媽媽和弟弟,一家三口正圍在一起烤火,炭火可真暖和,就是氣味嗆人,沒一會他就覺得呼吸不上來,他轉頭看弟弟,弟弟面色紫绀,一臉茫然。
陳十三猛地搖晃他幾下,弟弟癱軟倒地,悄無聲息。
他這才發現弟弟身邊放着兩個空掉的農藥瓶。
他轉頭看媽媽,媽媽真高啊。
他從未見過那麽高的媽媽。
媽媽瞪着眼睛,像在對他生氣,他哆嗦了一下,是看見了媽媽下巴卡着的繩子。
陳十三拼盡全力跳起來也只抱到了媽媽的小腿,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弟弟。
他想起來自己打翻了那瓶農藥,媽媽緊緊抱了他一下,用繩子穿過了他細嫩的脖子。
然而最後他醒來了,媽媽和弟弟抛下他走了。
四周的牆壁開始瓦解坍塌,媽媽和弟弟的屍體在迅速腐爛生蛆,萦繞在耳邊的哭聲漸漸消失了,變成了凄厲的慘叫和求饒的聲音,他知道那些聲音來自哪裏,也知道為何而來。
因為伴随聲音而來的,還有她們慘死的畫面。
最後停在眼前的馮怡君坐在公車上低頭看書的畫面。
這一次,她沒有擡頭看向窗外。
公車漸行漸遠,他依舊站在原地。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他驚喜回頭,看到的是林簌的笑臉。
林簌的笑臉化作了一道巨大的熒幕,無數個拼湊在一起的熒幕飛快在四周輪換。
她懷疑他,接近他,僞裝出來的笑容令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直到死亡的最後一刻,他還記着她。
記着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記着他們之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記得她看到的,或是沒看到的,記得她知道或是不知道的。
陳十三全都記着,到死都記着。
他快步往前走,身邊的畫面也在飛快變換,他又經歷了一遍自己的人生。
現在,他要帶着這些記憶到地下。
他終于要去見媽媽和弟弟了。
可走出沒幾步,他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一回頭,他看見了一道白色人影。
人影模糊,看起來茫然無措,似乎并沒有找到自己應去的方向,所以才一直跟着他往前走。
陳十三要去的地方可不是什麽好地方,他不打算帶個小跟班。
于是轉過身去,對着人影伸出手指,指向相反的方向。
人影乖乖轉身離開,陳十三似乎還不放心,不自覺跟在人影身後走。
走了很久很久,白色人影消失不見。
陳十三停在原地,有些木讷。
一聲巨大轟鳴由遠及近,陳十三彌留之際的走馬燈落下帷幕。
黑暗的山洞裏傳來一聲悶哼,這動靜很快掩蓋在傾倒的土堆下。
陳十三像是蓋上了一層溫暖厚重的棉被,終于得以入睡。
正如陳十三所盼望的那樣,他死後,林簌忘了他,也忘了那段經歷。
至于後來有沒有再想起,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