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河人
事關人命,姜绾也猶豫不下去了,不情不願地抽出一張放在她手心,見那修長的手指像變戲法似的将符紙翻進指間,三兩下折成個小三角,接着又向她招招手。
“說好的一張!你怎麽——”
“火折子。”
芩竹轉臉過去,拉着張沒什麽情緒的臉掀起眼皮看着姜绾。後者愣了下,将手上的火遞過來,她捏着三角一邊點燃,将點火的一端朝下使它着大了些,然後迅速塞進那出氣的洞裏。
對着那小洞等了片刻沒有什麽反應,姜绾惋惜自己損失的一張符紙,直了直腰,小聲在旁邊叨叨:“這一張符可貴了,你都用了我五張了,還有那繩。”
她說着,又重新打量了下芩竹,低下頭抱緊自己的包袱:“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姜绾雖是聲音小,但這地方總共就這麽大,加上本意就是暗暗提醒一嘴,所以芩竹聽得清清楚楚。
可她沒急着回答,心中時間算的差不多,搭在膝蓋上的手随意打了個響指,接着起身退開。
脆響聲把姜绾的注意力拉過去,還不等追問,那泥堆上的小洞忽然噴出一股白氣,把她吓了一跳,見芩竹站得遠些,于是也退過去。
眼看着那噴白氣的地方從一個變成兩個,再到三個,姜绾扯了兩下芩竹的袖口,芩竹“嗯”了一聲當作疑惑聲,半睜的眼平平滑過來。
雖然面無表情,但姜绾就是從那張臉上讀出了四個大字:又怎麽了。她自覺閉嘴,乖乖看向前方。
天地良心,芩竹從沒這麽想,看着姜绾的動作當她又是怕了,于是向她前面跨了半步。
姜绾愣了下,從她身後冒頭去看那“三孔噴煙”的黑泥堆從泥漿變成泥塊,最後幹裂開縫,水分蒸幹後緩緩成了個彎腰跪倒的人形。
“天吶,我剛才竟然和他呆了這麽長時間。”姜绾遮着額頭,站直身子縮回芩竹身後。
芩竹聽到她的聲音,回道:“他是活人,沒什麽事。”
“我發現你好像不太會……”姜绾從芩竹背後擡起頭,從這個角度看,只能看到被門後月光打出的背影,清瘦挺拔,和她的名字一樣,像一棵俊秀的竹。
明明冷得吃人的天,她只穿着麻衣,手腕細瘦,窄袖口裏伸出來都能寬出那麽一寸,卻莫名給人一股安心感。
“不會說話嗎?之前有人這麽說過我。”芩竹的語氣和外面幹硬的風有的一拼。
姜绾砸吧着嘴認同這句話,再想她剛才的想法,估計也就是因為芩竹這種不通人情,所以顯得和世外高人似的。
雖然這高人什麽也沒有,用的都是她的東西。
姜绾:……怎麽有點虧。
正想着,芩竹已經靠近了那幹巴的泥人。
人被封在廟鬼的泥裏跪了太久,好像有些神智不清,芩竹過去一碰便維持着跪坐的姿勢直挺挺倒在一邊,然後又被她正經地扶起來,上手去剝幹掉的泥。
姜绾看得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說:“你怎麽還幫他剝啊,不是說活了嗎,等他自己醒來動動不就好了嗎?”
芩竹手上動作不停,一板一眼道:“符紙要錢,我救他,合該給點,用來還你。”
“我……”姜绾一時語塞,張了張嘴,眼珠轉了一圈道:“那我也不用你還了,和我同行一程如何?”
“去哪?”
“往北,去辰州。”姜绾看着有戲,立刻答道。
“不了,我剛從北邊過來。”芩竹果斷拒絕。
姜绾一下就洩了氣:“別啊,你只說了北邊,那肯定沒去過辰州啊,就當去玩玩呗!”
芩竹聽她說話越來越奇怪,停下動作轉眼盯着她:“為何執意讓我跟你走,剛才廟鬼俯身時你也是只記得這句話?”
她這話說得嚴肅,姜绾一下結巴了:“啊?沒有吧,不會吧。”
“有的。”
芩竹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頭要繼續“剝皮”,一扭頭,面前這滿臉粘着幹土的泥人竟然已經醒了,是個眼袋頗深的中年男人,正睜着眼睛聚精會神地盯着她和姜绾。
“我這是死了嗎……”男人呆愣愣地說,他胳膊衣料上粘着的泥土幹掉斷開了,以至于活動開後還想伸手摸摸扶着他肩膀的芩竹的手,結果被姜绾嫌惡地一巴掌拍掉。
而男人腿腳間的泥還沒完全斷開,被姜绾這一拍,重心不穩,像個不倒翁整個栽去了另一頭。
就是這個不倒翁不容易起來,撐着胳膊半晌才重新跪好。
“幹什麽呢!”
芩竹的手搭在半空,聽見姜绾的話,默默收回來,靜靜聽着她要說些什麽。
一般這種超過兩個人的場合時,據芩竹有限的經驗來看,還是選擇前期隐身比較省事。
果然,有姜绾這句話,男人好像瞬間魂魄歸了位,眼睛滴溜溜看了四周一圈,趕緊趴倒,話都說利索了:“兩位姑娘,不,仙女,剛才我就是一時失神,真的沒什麽別的心思!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還請仙女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吧!”
“呸!我們費力救你,到你這怎麽說的倒像是我們将你害到這裏的!”
芩竹看那人像是完全好了,便起身站開,認真聽姜绾說話。發現她這會語氣動作都很外放,有一種故意發出氣勢的感覺。
男人聽到姜绾的話,才明白自己猜錯了,更加惶恐,猛地直起腰想問問怎麽回事,又不小心扯到僵麻的下半身,竟然發現它們被泥封的嚴實,頓時無措起來,伸長胳膊想去拽芩竹的衣擺。
“我不想死啊,這是怎麽回事啊!”說着還托着沉重腿腳往過移。
“廟鬼的黑泥纏上了你——”芩竹說話一向不緊不慢,然而在這種情況下,男人根本聽不得,所以她後半句還沒來得及接上,那人已經開始幹嚎起來。
“我怎麽這麽苦啊,信了那江湖術士的邪跑來廟裏求神仙,我也只想讓我家過上好日子啊……”
就說這種場合她不應該開口,芩竹緩緩眨着眼,偏頭打了個哈欠,轉回來卻發現姜绾在看着她。
這姑娘眉毛一高一低,眼神透着驚奇,對她看看又對男人瞥一眼,好像再說:你弄哭了人,卻開始不耐煩?
天知道芩竹是如何在僅僅與姜绾相處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裏看懂她的表情,這對她來說,的确夠奇跡的了。
芩竹點點頭,表示她懂了,自信開口:“再等等掰掉就好了。”
“……”男人一噎,打了個響嗝,愣愣道:“真的?”
話間,他身體放松,不自覺地往後坐了下,“咔巴”一聲,粘着腿和臀的泥巴也裂開了,幾塊幹泥被崩飛,蹦着滾到了姜绾腳邊。
“可以了,掰吧。”芩竹伸手指了指,餘光看見姜绾又要說話,她表示知道,于是在那泥人努力用泥巴封直的胳膊艱難掰腰上的泥時,冷漠無情地開口:“救你一命,符紙五張,紅繩一根,應該給我——”
給多少錢她不知道,所以擡頭去看這些物件的主人,剛好就看姜绾瞪大眼睛朝着努力擺手。
芩竹借着光努力辨別,發現她的确是伸出兩手拼命擺的,便移開眼重新看向那呆滞的泥人,随意道:“十兩銀子。”
姜绾:……
男人灰土土的臉變得慘白,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芩竹又立刻走上前去将人撈起來掐住人中,而這頭姜绾萬分無奈:“他一看就窮的要死,哪來這麽多錢啊!算了,我看你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直接和我走吧。”
“不去,”芩竹搖搖頭,晃了晃腰間的碎塊,“我得找東西。”
姜绾氣急,對着她腰間的死物憤憤道:“它讓你找的?!”
“不算,是我自己要找,只是湊巧。”
芩竹面對她的态度沒有半點不悅,也不會回避不禮貌的追問,她問她就答,襯得姜绾的急躁像個笑話。
姜绾抱着膝蓋蹲着和她持平,開始委屈:“那你要怎麽才能和我一起走啊。”
“找到那東西之後。”
姜绾眨眨眼睛:“那找什麽去哪找我幫你啊!”
芩竹也眨眨眼睛:“我不知道。”
姜绾快氣死了,一屁股朝後坐在地上,把懷裏的包袱當成芩竹使勁揉着。
這時,從兩人中間冒出一道弱弱的男聲:“仙女……”
“幹什麽!”姜绾這會正在氣頭上,看見他更是有股沒來由氣,可惜自己剛才那些符紙,嘴上便忍不住叨叨:“你看上去也沒什麽好的,怎麽就招惹上了那廟鬼。”
男人被這麽一打岔,也忘了剛才芩竹要錢的事了,愣愣道:“我,我就記得來上了香,然後就什麽也記不清了,只覺得每日都幹渴難耐,渾身還濕淋淋的沉得不行。”
聽他的說法,芩竹想起什麽來,扭頭看了眼門口的位置,那裏有條深色的痕跡,正是姜绾來時打滑的地方。
剩下兩人注意到芩竹的動作,也朝門口看去,姜绾盯着那痕跡,忽然福至心靈,猛地轉頭看向男人:“這印子不會是你吧。”
男人一臉錯愕,顯然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看方向是你沒錯,大概是被廟鬼拖進來的。估計自從你上香開始,它便一直在你身上呆着,吸了你的精氣越來越強大,所以你會覺得身上沉重。”芩竹說。
“可他身上得是去水裏泡了一遭才能濕得拖出這麽一道結冰的印子吧,”姜绾不知不覺便順着芩竹的話去想了,也是這時,突然記起早點鋪那老板的話,轉頭看向男人,“老孔!”
老孔有點震驚:“仙女認得我?”
芩竹也看過去,姜绾一下被兩道視線盯着,不自在極了,嫌棄道:“你一日跳河三次我想不知道也難啊。”
“啊?我沒——”老孔剛想辯解,芩竹就打斷了他,繼續提了銀子的事。
可能是頭次聽到有了經驗,第二次再來,老孔除了表情痛苦,身子還堅強地跪着,嘴唇嚅嗫:“小的家中拿不出這麽錢……但但!我知道哪裏有十兩銀子!”
“縣城王家正找術士捉鬼,二十兩銀子!仙女如此神通定能解決,可否由我引薦,就不收我的銀子了……”老孔兩手攥過來捏過去,緊張兮兮地等着兩人回答。
芩竹瞥了眼姜绾,道:“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