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先覺神秘少主(七)
大乘渡劫需經八十一道劫雷,待到重光渡劫完,便已是傍晚。
他踏着霞光而來,太過激動飛奔到謝琅面前,竟也忘了整理儀容。
謝琅解下自身的罩袍,兜頭罩下,聲音帶着笑:“我竟不知你是一個這樣不修邊幅的人。”
自罩袍中鑽出時,重光又恢複成了渡劫之前的樣子。
他轉過身來,一一看過殺門中的弟子:“沉玠、蘭時、青寧、雪重,我如今已經是大乘了。”
他深知青寧與殷雪重與他并無多少感情基礎,也知宿蘭時因重傷他有心結,并未作出什麽親密的舉動,只是又轉過身對喬林秋拱了拱手,故作輕松道:“師兄,我出關了。”
喬林秋知道會有個好結果,也只是不抱希望地讓溫照夜在重光閉關的洞府前說了一聲,但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大驚喜。
他剛想抱住重光,又想到什麽,看着重光笑得頗有深意的眼,心虛得後退幾步:“我就不打擾你們師徒團聚了,宗門有事要忙,我就先走了哈。”
喬林秋正準備溜走,卻被重光一把摟了回來,重光明明是在笑,聲音卻咬牙切齒:“師兄,去哪兒呢?”
喬林秋冷汗瞬時便下來了,按照他對重光的了解,重光笑得越燦爛,對方的下場往往越慘。
作為與重光立場相同的一方,喬林秋對重光臉上的笑喜聞樂見,甚至還會嫌棄重光的笑容不夠燦爛,但當這個“對方”變成是他的時候,笑容便從他的臉上轉移到了其他人身上。
喬林秋最後是頂着兩個毫不摻水的大包走的。
喬林秋走後,重光又搬了個凳子坐到了謝琅身邊,看似随意身姿卻板正,他輕聲道:“随意坐吧,反正也沒有外人。”
殷雪重搬了兩個凳子給青寧一起坐,猶豫片刻,又搬了兩張,踢到樓沉玠腳下。
他拉着青寧坐下,樓沉玠看了看宿蘭時,見她并未坐下,知道宿蘭時別扭,又不忍心讓她一人面臨師尊,于是也就跟着站了。
重光看笑了:“我是來讓你們罰站的嗎?”
樓沉玠于是坐下了,看向重光的眼神多有請求,只有宿蘭時杵着一動不動。
重光道:“蘭時。”
宿蘭時依舊一動不動,重光笑道:“我之前竟不知你竟這般倔,也不知,我閉關的這段時間,我的徒弟竟從人族,變成了木頭。”
宿蘭時猛地擡起頭,她的聲音似泣似怨:“事到如今,師尊您還要自欺欺人嗎?”
重光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他拍了拍身邊的座椅,聲音和緩:“坐吧,有什麽事也不是站着就能解決的,不是嗎?如此,又何苦虧待自己呢?”
宿蘭時只是執拗地看着他。
重光嘆了口氣,他道:“蘭時,你所見所感就一定是真實嗎?”
宿蘭時愣了一下,她睜大眼睛,虛無的視線逐漸凝實,聚焦在重光鼓勵的笑臉上。
他說:“蘭時,要相信師尊對你的了解啊。”
視線逐漸模糊,好似有什麽冰冷的東西滑落臉頰。
“你是人族,這點,我無比篤定。”
謝琅看向宿蘭時,她亦感情淡漠,雖說宿蘭時是重光的徒弟,卻不是她的,也并未與她有什麽交集,于是她說話的聲音也如同冰泉流淌。
“你可還記得幻境中魇族對你說的話?”
宿蘭時刻意忘記,但她卻沒忘記。
那個魇族說:“是新的同類嗎?我怎麽沒有見過你。”
魇族記憶共享,且并非是通過軀殼認識彼此,若祂記憶中沒有宿蘭時,只能說明——
宿蘭時,她不是魇。
宿蘭時不知此時應當是什麽心情,她應當是雀躍的吧,可第一句話卻是否認:“那是幻境……”
幻境中的魇也算是真正的魇嗎?
謝琅眉目沉靜甚至冷凝:“那就要問你了。”
不用問她也知道,幻境中是借着她的血骨鑽出的,真真正正的魇。
宿蘭時搖搖頭,不知為何,眼淚一直落下:“那我是什麽?那我……”
我一直以來都是為了什麽?
“你是人。”
重光對着自己的弟子心軟,這個惡人只能她來當,謝琅冷靜道。
重光對自己人向來不喜歡搞紅白臉那一套,尤其是在謝琅是白臉的時候,他不會來顯得自己是個好人,這樣只會激化矛盾。
于是他的臉色也嚴肅了起來:“蘭時,十七年前的事并非你所想的那個樣子,此時時候未到,若是告訴你,只會多生事端。”
“我能夠肯定的是,你是人族……”重光的語氣頓住了。
宿蘭時擡起頭,嶙峋的黑色斑塊爬上她的皮膚,身後鱗狀的黑尾高高豎起,她的瞳孔是豎起的燦金色,頭發被她用漆黑的利爪撥到一邊:“那這樣呢?”
重光眼眸半阖,他似是想起了什麽,整個人都柔軟起來:“蘭時,師尊撿到你時,你也是這樣,小小的一只,還不會說話,像是個只有本能的小動物。”
他又看向宿蘭時:“但你是人,你的靈魂是人類,你的肉身,也是人類。”
宿蘭時身上的漆黑鱗片褪去,露出蒼白的皮膚,她的眼眶仍舊濕潤,卻多了嘲諷的銳氣。
“所以我竟是深雪?”
深雪是青寧做任務時碰到的魇族,她從人族繼承的記憶并非真實,也是少數幾個選擇成為人族的魇之一。
“我不是魇族,那是誰為我植入的魇骨?是……嗎?”宿蘭時自言自語。
“我原以為我是那個局外人,卻不料報應不爽,我向師妹植入了魇骨,原來,冥冥之中,我也被人植入過魇骨,哈哈。”
“誰不是戲中人呢?”
宿蘭時短促地笑了兩聲,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重光看着蠢蠢欲動的樓沉玠,道:“我也沒有釘住你們的屁股,想離開便離開吧。”
他這話雖聽起來像是冷嘲熱諷,卻是出于真心,即使樓沉玠當真離開也不會因為這等小事心生怪罪。
樓沉玠卻搖搖頭,他以他獨特的韻律與咬字輕聲道:“蘭時自我且高傲,有些事情,只能她自己想通。”
也不知道是解釋給誰聽。
樓沉玠心緒紛繁,卻聽到重光說:“我久未出關,沉玠,與我說一下這十七年間的事吧。”
宗門有溫照夜這一個植物化形的人在,出關之人若想要了解記憶找她打包一份記憶塞進識海即可,宗門大小事甚至不知道的事事無巨細。
只是樓沉玠此時實在心神不寧,不如讓他找點事做。
樓沉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是近期才回宗門,所以……”
重光臉上如沐春風的笑消失了一瞬,他笑得更燦爛了些,溫和到近乎和藹:“近期是何日呢?”
樓沉玠道:“近半年。”
重光閉上眼睛,他睜開一雙含笑的眼,深吸一口氣:“我聽聞蘭時之前也自請進入了斷愆崖?”
樓沉玠閉上眼睛,心虛地不斷點頭。
重光撐起扶手,他咬字輕而緩:“所以,你是讓你七歲的年紀不到你零頭的零頭的小師妹和小師弟,獨自兩人,跌跌撞撞,撐起一個殺門?”
殷雪重适時補充:“不知道殺門哦,只知道我們這個門是什麽人都沒有的一個派系。”
“更因為是江筠寒的前未婚妻,師姐過得比想象中更加難過。”
他也是元兇之一,殷雪重說着便沉默下來。
這種難過,并非是心理上的青寧不在意便可以抹消的,它客觀存在于他的心上,像是下雨天便會酸痛的瘡疤。
青寧看着殷雪重,他好似十分痛苦,這種痛并不會因為她否認她并不難過而緩解,說話好似也無用。
她本不想說什麽,只是想起殷雪重看向她的眼,道侶預備役……
應當做些什麽吧?
于是她輕輕握住殷雪重的手,嘴角扯起笑意:“你能難過,我很高興。”
重光再看不出兩人之間的關系那便是傻了,當時實在情急,只好拜托喬林秋匆忙與已經是大師兄的江筠寒訂個親,也算是倚仗。
畢竟就他所知,江筠寒雖能力不足,但到底也算是寬容,尤有一顆憫弱之心。
如今看來,卻是錯誤了。
他本應當想到的,對師兄來說,宗門利益為先,他雖願意冒險保住青寧,卻也會用盡一切方法排除她“變數”的嫌疑。
重光也坦然,他身為師尊,本也考慮不周全,于是站起身來,鄭重地向青寧鞠了一躬:“抱歉。”
青寧側過身去,若她不願,重光無論如何也不會将她帶回浮光宗;若她性格再睚眦必報一些,也不會放任那些風言風語流傳,不會傷害到她,卻會傷害到與她親近的其他人。
樓沉玠也站起身來,對青寧道了歉:“身為師兄,在師尊閉關時本該作為殺門的兜底,蘭時師妹身處斷愆崖我卻一無所知,阿寧師妹避世入劍冢日日遭受劫雷我卻無從知曉,小師弟身負魇殺重任不過十來餘歲便開始四處奔波。”
他又向殷雪重與重光鞠了一躬。
青寧想着,她也有錯,不若她也鞠上一躬?殺門的傳統莫非就是鞠躬麽?
殷雪重看出她的意思,按住了她的手,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謝琅倒是将他的心聲說了出來:“青寧不通世事,你們再鞠躬下去,她便要當你們殺門的傳統就是鞠躬了。以後見了你們,日日鞠躬,可還受得?
“還有樓沉玠,你別看重光面上鎮定,其實已經被你話中的東西繞暈了,你還是與他介紹一下這十七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