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舟渡蘭因不悟慈悲佛子(十五)
青寧走到贏拂柳面前,并不意外地看着那根樹枝。
宿蘭時既與贏拂柳有血緣,不管隔了多少代,大抵兩人在血脈與體質上存在許多共鳴,由她來灌輸鲛骨壓制魇氣,再合适不過。
只是贏拂柳的身體,竟當真差到了如此地步。
青寧轉過身來看向樓驚影:“一只魇竟也可以附身在兩個人身上嗎?”
大抵魇族是想要附身在贏拂柳身上,只是不知為何,大抵是贏拂柳有着鲛族血脈與皇族紫氣加成,竟讓魇族只落了一半在她身上,且由她反奪舍了魇族。
至于皇城禁锢的松動,一是魇族為了奪取紫氣在其中的努力,而來則是皇族中人不得修煉。
但與皇女有親緣關系的宿蘭時卻是修者,且修為不弱,反過來削弱了這層禁锢。
宿蘭時的血脈在削弱的禁锢下與贏拂柳共鳴,将妄圖附身于她的魇族一分為二,且讓贏拂柳的意志徹底壓制了魇族的意志。
而這修真界靈力與魇氣的博弈,亦進一步削弱了天道定下的禁锢,惡性循環。
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至于任如意與贏拂柳的意志,她本以為兩人由兩只魇族附身,但若是一只魇族,那是不是只要有一人的願望實現、一人存活即可呢?
樓驚影早已不複以往模樣,他的面容俊朗又慈和,眼角有細細的紋路,發間銀絲閃耀,衣着亦質樸,若是不注意,只怕會把他當成田間的農人。
“我該叫你樓驚影,還是不悟?”
不悟輕笑,眼角的紋路也随之堆積:“我亦未意料到,禪杖的練成,最後的歸宿竟是我的醒來。”
青寧沉默片刻:“救她吧。”
不悟并不意外,只是道:“我僅有這一次的救人機會,當真用在她身上?”
青寧道:“她會是一個好皇帝。”
不悟不贊同地看着她:“修者不得插手凡間事,借我之手,亦是插手。沒有少年的分擔,你還要與魇氣鬥争……”
青寧無所謂:“也不差這點劫雷。”
她看着源源不斷自贏拂柳體內湧出的魇氣:“如何渡?”
不悟的眼中出現了憐憫:“你見過的,不是嗎?”
“用你的血肉、你的性命來填補這場即将彌漫向人間的浩劫。”不悟看向天空,“任何靈力與魇氣的增加都是對天道規則的削弱,你只能壓制、用你□□的天賦、用天道給予你的天賦,來壓制。”
“若不這樣,放任魇氣彌漫下去,天道規則會徹底崩潰。”
不悟的視線很溫和,他看青寧像是在看小孩子,看天道亦是如此。
“天道很脆弱的。”
鴉雀無聲。
“這并不是你的責任,你可以後悔。”不悟眼含鼓勵。
青寧看向天空,她沉默片刻:“早在殺皇帝的時候,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贏拂柳本身的鲛人血脈在魇族附身之時便已激活,只是她對魇族都一知半解,遑論連修者都未必知道的鲛人。
對于天道禁锢在她身上的松動,她也只以為她是皇族中可以修煉的反常,但反常便意味着不安全,于是她也不去看、不去想、不去追究。
從未想到過,她竟是鲛人的後代。
只是自宗門大比的胥雙魚身上得到了啓發。
而宗門大比的幻境是宿蘭時一手寫就,不過是潛意識驅使,寫了數人的生平。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贏拂柳本身鲛人血脈便已激發,她只是補全鲛骨而非喬暮雪那般由狼骨換成鲛骨,自是容易很多。
就在青寧與不悟的對話期間,便已徹底完成。
只是,在冰質玉砌的樹枝即将抽身而走的剎那,自贏拂柳的脊背與樹枝相接之處,憑空出現了一個極詭異的洞。
洞面光滑平整,裏面別有洞天。
數不清的魇氣自洞中呼嘯而出。
贏拂柳即使在昏迷中,眉頭也難受地蹙起,她口中不斷湧出鮮血。
而此時,觀音的幻想亦已撤去,為徹底打消贏拂柳的戒心,觀音提出在皇帝面前造出蘭驚秋被她寄生的幻象,皇帝會視蘭驚秋為競争者,而大臣,則會忌憚非我族類之人。
贏拂柳的目的亦達到。
甚至蘭驚秋也不用受到傷害。
只是……
修者不得插手皇族中事,尤其是立儲這等大事。
因殷雪重對劫雷的吸收,已将大部分針對觀音的劫雷吸收而去,但剩下這部分,她是躲不掉的。
蘭驚秋抱起已經昏迷的觀音,他遠遠地望着即使失去意識也痛苦難耐的贏拂柳,卻再無一絲波動。
他的聲音很輕,卻篤定,無所謂贏拂柳是否能聽到,這是對他的承諾,更是對觀音的承諾。
“觀音已經替我還清了,拂柳,此後我們再無瓜葛,兩不相欠。”
自他面前憑空出現一個漩渦,正是秦素月驅動。
蘭驚秋邁入漩渦,他喃喃自語:“我欠觀音的,我将用一生來償還。”
觀音是枯骨中人,謝琅雖不喜她為了外人傷害自己,但到底護短。
漩渦消失,蘭驚秋已在枯骨之外,他将觀音由抱改為背,朝着枯骨所在的方向跪下,他深深叩首:“罪人蘭驚秋,請見枯骨脈主,請脈主救觀音一命。”
花狀的藤蔓探出,天空中的劫雲被打散。
“她将沉睡百年,而你,不過十年壽命。”
蘭驚秋裝作不知謝琅話中的意思:“我願化作施肥人。”
謝琅頓了頓:“若她醒來,再也不記得你?”
蘭驚秋對着她深深叩首:“那便不記得我。”
“善。”
獸宗。
秦素月剛出山洞,便并不意外地見到頭頂的劫雷,她對着白無黛笑道:“看來我是要渡劫了。”
白無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自是不覺得秦素月要渡劫,亦對她沒有什麽感情:“別死了。”
秦素月做嬌羞狀:“你關心我~”
白無黛驚出一身冷汗,她啞然:“我只是覺得在你手下,獸宗或許會更好。”
秦素月不再笑,她冷然:“難道你也想被雷劈?”
自是不想的,白無黛化作原型飛速飛走了。
下雨了。
秦素月迎着雨點,對着天空自言自語:“我可沒有害你,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如果當真如此,我豈不早成了天道?”
“你也答應給她補全鲛骨了不是嗎?我們是合作關系,我可不能逼你。”
“你的好處?”
“為你收集喬暮雪身上的九重佛蓮不算好處嗎?”
秦素月嗤笑一聲,她望着醞釀中的劫雷,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種子。
種子沾了水已顯得黏膩,她毫不介懷地将種子貼在臉上,一臉癡迷。
這正是與青寧書信往來中青寧借謝琅的花來獻佛的種子,未料種子經過雷池的煉化竟發生了變異,而雷池中劫雷與控制鲛族母樹的魇氣剛好相克,亦使得秦素月和蒼執明在鲛族母樹的追捕下逃過一劫,又因天賦特殊在兄弟姐妹的護佑下茍延殘喘。
當時那發芽抵抗鲛族母樹的種子,便是紅心觀音,觀音的種子。
“姐姐,我的姐姐,我只欠你的便夠了,其他人算什麽呢?”
秦素月自非如此聽話之人,她桀骜不馴又天生反骨,正是想要與謝琅和觀音兩清,這才出手相助。
即使是插手皇族中事,面臨劫雷也在所不惜。
雨下得越發大了,周圍的潮氣幾乎凝成實質,雨滴在秦素月周身形成無數風漩。
遇水則強,而暴雨,正是鲛人的主場。
皇城。
“這是?”青寧微微蹙眉,看向不悟。
不悟神色悲憫,他恍然地看着贏拂柳,卻像是看着其他人:“或許,蘭亭也有這種經歷。”
“蘭亭?”
“胥蘭亭,你的師尊,是為了你煉制了無數靈器之人。”
這青寧倒是知道,畢竟認主江筠寒的,大多便是循着他的身上她的氣息前來的靈器。
其上無一例外,都有亭臺的小标,都是胥蘭時為她煉制、為她留下。
不悟又繼續道:“亦是将你煉化之人。”
“煉化?”青寧貌似有些不解,她略微歪了歪頭,指了指自己,“我?”
不悟眸中的悲憫更重:“是你。”
青寧沉寂片刻,她的嘴角莫名扯了一扯,似乎也并不意外。
她的情緒,即使是功法使然、即使是體質使然,也斷斷不會如此冷漠。
至于“不能說謊”這件事。
她與不悟的對話,一半真一半假,魇氣當真不能動用靈力鎮壓,但她也斷不會如此大義凜然以血獻祭自己。
鎮壓魇氣,自是由不悟來負責。
她卻是為了探究魇族緣何如此觊觎皇族之位,以及,完成人設。
青寧摸着自己的胸口,她本就沒有心髒,此時卻感覺自胸口延伸出無數裂痕。
不知是情緒使然還是當真難受,悶,且撕裂。
她看着自己的手心,又看向不悟。
自他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模樣。
——一尊遍布裂痕的瓷偶。
“這是撒謊導致,還是我知道了自己身份所致。”
不悟道:“兩者皆有。”
“在外人眼中我亦是如此嗎?”
不悟輕輕搖頭:“你是人。”
青寧并未回應,她指尖凝了靈氣,十分果斷地在自己裸露的臂膀上劃出幾道劃痕。
皮開肉綻。
血液被風送向祭臺各處,原本漫無目的的魇氣呼嘯着呈漩渦形狀向着青寧靠近。
她在暴風眼。
周圍是連成面的密不透風的“好香”“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