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波瀾
夜黑風高,斜月西沉,葉清月早已放下今日先生教的書卷,沉沉睡去,卻冷不防被一陣疼痛驚醒。
鑽心的痛,似是周身筋骨都被人打斷一般,疼得她□□不已,直從榻上滾落至地。
葉清月掙紮着,想要去拿桌上的蕊珠草,卻失手打翻了茶盞,瓷片碎落在地,割傷了她的手,殷紅的血從中滴落下來。
“疼,疼……”她嚅嗫着雙唇,手不住地顫抖着,欲夠那镂空雕花的小木盒子,可也不知為何,那盒子在她眼裏變得分外遙遠,影影綽綽,模模糊糊,似乎總也夠不到似的。
疼痛間,她實在是受不住了,抓起地上一塊瓷片就欲往自己的手腕上割,與其這樣疼痛下去,倒不如早些解脫。
可甫一拿起瓷片,便見一人奮力抓住了她握着瓷片的手,“小姐,您這是在做什麽?定是,定是毒發作了了,蕊珠草,對,蕊珠草,您吃點蕊珠草就好了。”蔣離慌慌張張地抓起那小木盒子,扶起葉清月,小心翼翼地将草送至她嘴邊。
葉清月虛弱地張口,輕輕咀嚼了幾下,苦澀入嘴,良久,她才覺着周身疼痛緩解了不少,閉了閉眼,聽身邊那人道:“小姐,您手受傷了,我,我替您包紮一下吧,不對,不對,這好像也不太合适,那……”
“無事了,”葉清月強撐着坐了起來,神智清醒了幾分,輕道:“今夜,多謝你了,若不是你,我怕是早已一命歸西了。也是我不好,大半夜地擾你清夢。”
“小姐說的哪裏話,屬下本就該護着小姐的,此乃屬下職責所在,更何況,屬下一向覺淺,對周遭風吹草動本就比旁人多警醒幾分,今日屬下還是來得略遲了些,看來下次屬下還是應該宿在外頭樹上,這樣出了事也好及時趕到。”蔣離從身上掏出銀鈴,遞了過去。
葉清月扶着床榻,道:“你今日做得已經夠好了,睡到樹上,只怕也不安穩,你且在你原先的屋子安心睡着吧。”
“那,那小姐,小姐拿着這個鈴铛,屬下下次搬到小姐屋子旁邊的那個小側間住,若有事,只管搖鈴喚屬下前來。”
小巧的銀鈴铛落在了葉清月手上,她沒見過這麽別致的鈴铛,不由得驚嘆了一聲:“這鈴铛造得,當真是精巧萬分。”
蔣離頗有些驕傲地擡頭望着鈴铛,笑道:“小人的父親,可是天底下最精巧的工匠,這銀鈴铛便是他造出來的,其中聲音更是悅耳動聽,小姐若不信,大可搖之一試。”
清月搖了幾聲,果真是悅耳,如鳥鳴山中,如風穿林過野,如雨滴落屋檐,天下的鈴铛聲,甚少有如眼前之物一般的。
“可惜,可惜爹爹死了,他和娘親都死在了那場瘟疫中,我彼時尚幼,也沒繼承下來這門手藝。”蔣離托着腮,往日的飛揚神采早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愁容。
若是沒有那場瘟疫,他也該是個有爹娘疼愛的人啊,是決計不會流落在外、乞讨為生的。怎麽能不感懷呢?午夜夢回,他會想念爹爹那寬厚溫暖的大手,也會想念娘親溫柔的關切,可那些早就煙消雲散了,留在世間的,只有一個喚作“蔣離”的孤兒。若非鎮西侯府大發善心收留自己,自己又能撐到幾時?
葉清月掏出手絹,簡單擦了擦手上的血跡,見身旁之人許久未曾言語,不由擡眸,開口道:“想爹娘了,是嗎?”
被說破了心思,蔣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爹娘雖已故去,可到底留了你在世間,與這人間,總還是能留着些許聯系。你若能一直念着他們,不曾忘記,想來,他們也不算是完全離開了吧。或許,或許他們正在天上看着你呢。”葉清月柔聲道。
夜風輕吹,“軟煙羅”前後波動着,于月色下沙沙作響。
“是啊,他們在天上看着我呢。我可不得好好活着麽?”蔣離長舒一口氣,又道:“小姐且再歇息一會兒,屬下這便就先離去了。小姐有事,只管搖鈴。這些碎片,屬下馬上就把它收拾好。”
葉清月點了點頭,将手中精巧的銀鈴挂于床頭,輕輕摩挲了幾番,“大半夜的,實在是有勞你費心了。”之前雖然也會因此毒而疼痛,可從沒有像今天這般,這樣一折騰,她倒是睡意全無,所幸明日先生有事,她可小小休憩一下。
“小姐說的哪裏話。”蔣離忙躬身拱手答道。還有一事,他未曾說明,今日,算是他父母的祭日,他方才,是因出門燒紙錢祭拜父母,恰巧剛剛返回來,才能聽到屋裏頭的動靜,及時趕來。
雖說世子爺待自己優厚,可他也得認清,自己在府中不過是個小小的侍衛,盡管跟着世子爺南征北戰過,贏得個一官半職,可仍算是半個下人,怎好随意在主人家府上燒紙錢祭拜自己親人呢?
可他不知道的是,葉清月方才已經看破了這些。畢竟,他方才身上,還沾染着少許落下來、未曾燃盡的紙錢碎屑,身上殘餘的氣味也甚是明顯,他臉上的哀傷之色,更是顯而易見。
不過他不願意說,她也不便多問,但祭拜親人,總得有些祭品吧,她指了指桌上的瓜果點心,道:“這些東西,或許你還用得到。我屋內有小幾,有香案,你若不嫌,也可直接在我這裏祭拜一番。”
蔣離感激地看着她,忙拱手稱謝。
不知為何,這侍衛身上總有股吸引自己的地方,是那種未涉世事的單純明媚?還是與曾經的自己同病相憐的孤苦無依?葉清月也不甚清楚,只覺着他在一旁,會感到很安心。
“小姐方才說得很是,爹娘故去,獨餘我一人。唯有我記得他們,才能維系着他們與這人世間最後的關聯,畢竟,再沒有旁人能記得他們了。”蔣離對着香案虔誠一拜,輕輕道。
“不只有你一人,現下,還有我呢,我也記得。”葉清月披上一件外衣,在盆中淨了淨手,撚過三柱香,對着香案也是俯身一拜。
蔣離惶惶恐恐,連忙拉她起來,道:“小姐金貴之軀,小人的父母不過是一介草民,小姐怎好……”
“這世間生靈來去,本該平等,更何況‘逝者為尊’,我拜祭一番也是應該的,只是今日未曾莊重梳洗,倒是有些輕慢了。”
“小姐這是哪裏的話。”
“能造出那樣別致的鈴铛,你的父親,必是個手藝極靈巧的工人吧。”
“那是,小時候啊……”
被那蝕骨丸的疼痛折騰一番,葉清月了無睡意,便索性搬了個矮腳蹬,輕聽着蔣離講那過去的事情。
“小人當時住的那個地方啊,叫做田海鎮,當初海上貿易頻繁,鎮子也甚是繁盛,真可謂是‘市列珠玑,戶盈羅琦,競豪奢’了,小人父親靠着這門精巧的工藝,總也是賺了不少銀錢,過得生活也算是富足溫飽。”
若不是當時那個‘禁海令’,自己阖家上下,又何必被逼着遷到陰暗潮濕又破舊的西田村?那裏又髒又亂,田海鎮的人大多因被斷了生路,又無處可去,只得是暫且遷到那裏,與當地人雜居在一起,人又稠密,瘟疫,可不就爆發了麽?
當時,屍體橫在泥濘的小路上,卷起的殘破草席滿是污穢,腐臭味散得到處都是。蔣離帶着面巾,拖着瘦弱的身軀,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父母入土為安,大雨滂沱而下,他跪在雨中,任雨水澆濕自己的身子,迷茫地低着頭,不知今後的自己該往何處。
幸而那個時候,有一雙手向他伸了過來,将他輕輕扶起。
蔣離癡癡地往上看去,只覺得那人全身上下,似乎都散着金光,他禁不住喃喃道:“難不成,這世間還真有神仙麽?”
“小兄弟,這世間哪有什麽神仙啊,”那人哀憫地看了眼四周,閉了閉眼,輕聲嘆道:“唉,我早就勸父親上書,說那禁海令不可行,看看這弄得啊。”
“這位小兄弟,你若是無處可去,可來我麾下效力,只要踏實幹事,我鎮西侯府,自不會虧待你。”言畢,他又揮了揮手,示意周圍人再去看看是否能有救濟之處。
言語至此,又這樣年輕,蔣離才知面前這人是朝中驚才豔豔的少年将軍葉清朗,看了他一番指揮,心下更是嘆服不已:此人果然是如傳聞一般心懷仁義,全然沒有傳統貴族子弟的架子,很是和藹可親。
從那時起,他便下定決心,此生此世,必要忠于鎮西侯府,誓死為它效力。
想不到蔣離是因此才跟了哥哥的,葉清月心裏嘆惋了一番,就他這身世,也不是一個慘字就能了得的,真要論起,若非哥哥搭救,或許他也就此死在那場瘟疫裏了吧……
當時的禁海令,葉清月倒也聽過幾分,只是當時年幼,未曾過多了解,權當成個用來消遣的談資。今日一聞,才知其害民之處。原來那冰冷的白紙黑字下,牽扯出來的,是這樣一條條人命啊。
“蔣離,你的家人一定在天上看着,守護着你,陪着你呢。”葉清月溫暖一笑,看着蔣離。
少女眼眸明亮,蔣離轉頭看着,不覺癡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