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伐何曾勝?
“父親,依孩兒看,此時,不當出征啊。”
茶蓋輕輕擦碰着茶碗,發出清脆的聲響,盞中輕煙袅袅升起。
葉勳元輕嘆一口氣,道:“為父何嘗不知此時并非作戰良機?奈何皇上诏令已下,命元大人不日起程,迎戰北秦。”
“每每都是如此,先是大張旗鼓地說要北伐北伐,收複失去的疆土,可最後呢?皆是铩羽而歸,又得與人家議和,真叫人摸不着頭腦,為着這種征伐,朝廷都損失了多少員大将了,這次元正一去,我都擔心他……”葉清朗沒有說下去,可清月猜到了他想要說些什麽,特別是看到大哥那一雙微微泛紅的眼睛。
屋裏沒有外人,又加之心中着實是郁氣難平,葉清朗說話便略微放縱了一些。上次父親告之刺殺一事,皇上最後竟不了了之,說是盜賊作祟,并沒有往深追查,足見那些所謂的重視封賞不過是明面功夫,暗地裏還不知是怎樣想的呢。
表面上說自己看重每一位将士,看重每一次征伐,可實際上呢?
大将遇刺,小事化無;外出征戰,将士的生命也未曾受過重視。他們這些為國厮殺、不懼生死的武将,被輕視至此,如何能不叫人心寒?
“或許,聖上實無封狼居胥、收複失地之心,只不過是想要做好這明面上的功夫,省得人家說他安于現狀,不思進取。”葉清月漫不經心地接過話茬,道。
“不可妄言!”葉勳元連忙呵道,“聖上之意,豈是爾等可以妄加評判揣測的?”
清月瞟了一眼父親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低下頭去,輕輕攪了攪茶壺裏的水,望着裏頭的茶葉起起伏伏。
自回家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看父親發這麽大的火,想來是自己和哥哥的這番話,着實是觸了父親的逆鱗,畢竟,父親自幼學的都是忠君之道,哪容得別人這樣說聖上。
看着一雙兒女默不作聲的樣子,葉勳元也有些後悔,可是他們這話說的,着實是過了,俨然觸碰到了自己的底線。
半晌,葉勳元緩和了臉色,默不作聲地換了個話題:“绾绾,聽先生說,你最近很是醉心于溫飛卿之流啊。依為父看,這些東西雖念着好聽,可到底是些濃豔之詞,你還是應當多學些司馬子長之作,再看看為父之前為你選的政論文章才好啊。”
“溫飛卿之流雖在父親眼裏流于豔俗,但于女兒而言,這詞風着實是風雅,那句‘鬓雲欲度香腮雪’,頗有意趣呢。”葉清月有些不滿地争辯道,那麽美的詞,怎麽能被罵為豔俗呢?雖說裏面學不到什麽實質的東西,可念起來啊,開心着呢。
葉勳元臉上流露出些許的不滿,葉清朗勉強緩了緩神色,在旁勸道:“妹妹還尚年幼,本就該愛些風雅靈巧之物,再說,溫飛卿之流寫出來的詞,可不就是給閨閣女兒看的麽?绾绾喜歡看這些,想來也無可厚非。”
“你就慣着她吧,若是人人都像你妹妹一樣,那咱們這大楚國,可就完咯!”葉勳元撚着自己微微發白的胡須,嘆道。
可是關注父親所說的那些有什麽用呢?看史書,只知道往事已成定局,根本無法更改。看前朝的元怿、元勰,一心為國、忠君愛民,最後卻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這不是徒增難過麽?而且……一心為國,忠君愛民,這說的,又何嘗不是父親呢?
清月擡眸看了看葉勳元,父親飽讀聖賢之書,難道還不懂得這些麽?可他,即使了解了他們的結局,還是選擇走上了那條道路。
再說看那些時人發表議論的文章,就算能了解外頭事情又如何?她知曉了禁海令帶來的危害,可連父親上書皇上都未曾理會,自己有大過父親的能力去阻止麽?她厭惡當今聖上草草出征,只為贏得一個好名聲,壓根兒不管那些将士的生死存亡,可是又有什麽用呢?以她一個人的力量,如何去改變?
所以啊,與其關心這些徒增傷感,倒還真不如在那些“鬓雲欲度香腮雪”中沉醉一番,或許還能開心開心。
葉清月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聳聳肩,舀了勺茶湯加進自己的青瓷茶碗中。眼波流轉,眸光微動,個中竟透漏出幾分看透世事的玩味,這樣的神情出現在一位年輕女子的身上,當真是罕見。
……
那位元大人,最終還是出征了。
他是從洛陽出發的。
帶軍走的那日,正下着迷蒙細雨。
蔣離撐開油紙傘,站在葉清月的身後,陪她一道去看了那場聲勢浩大的送行。
皇上前幾日就來到了東都洛陽,名為處政,實為休憩。
為表“重視”,他還親自來到三軍之前,說了一通子燕然勒功之語。上頭的皇帝坐在禦辇之中,愣是一滴雨都沒淋到,而站在下面的兵士,全身上下,早已被密涔涔的雨水給澆透。
“無邊絲雨細如愁……”葉清月喃喃念叨着。她知道這句詞并不契合此情此景,可是看着那位站在雨中的元大人他好像,全身上下都顯露出一個“愁”字,似乎在無聲地反抗這次戰役,可沒有聲音的反抗終歸是無用的,他最後還是得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跪拜,叩謝皇上聖恩浩蕩,大贊皇帝之雄渾氣魄。
一路上聽蔣離說,那位元大人,與大哥私交甚好,二人互為知己,幾乎是無話不談,所以得知皇帝派他領兵,完成這一場草草的、幾乎是必敗的出征時,大哥才會那樣激憤吧……
聽說臨行前幾日,大哥找着他,喝了好多酒,與他談了好多話,最後回到房間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只念着“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大哥在悲傷什麽,或許是在嘆自己的好友此次出征怕是馬革裹屍、兇多吉少,亦或許是在感念一腔熱血欲報國,卻盡數淪為了君主造勢立名之工具,草草出征,大批将士留下的塞上燕脂,最終不過是為了那一人的一己私欲。
可悲啊,可嘆啊!
葉清月目送着大軍漸行漸遠,雨也愈發大了。
或許當今聖上所推行的男女平等也不過只是為了多些人給自己利用罷了。
她輕輕咳了兩聲,只覺得那種筋骨寸裂之痛又逐漸顯了出來,想來是那些枉死在自己手上的無辜冤魂又來折磨她了,他們無辜枉死,而這些草草出征、只為君王一個好名聲的将士們又何嘗不是呢?或許是此種同病相憐,喚起了那些亡魂。清月痛苦地閉了閉眼,眉頭緊皺,扶着牆,勉強支撐着自己站立住。
後面蔣離見她狀态不對,忙貼心地遞上蕊珠草。
“勞煩你還記着這病。”葉清月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将蕊珠草接了過來。
“嘿嘿,這沒什麽的小姐,是在下應該的,不過眼下這軍隊也走了,雨也下大了,咱們要不先回去?”蔣離憨笑着摸了摸後腦勺,試探性地提到。
“走吧,到你之前說的那間茶樓裏坐坐去。”
“好嘞,小姐您小心路濕地滑,往這邊走……”
茶樓裏,蔣離看出了葉清月眼裏的那一抹化不去的哀傷,便叫過幾個彈琴的姑娘來為小姐解悶,一面又把些家長裏短的瑣事說與她聽。
“小姐你可知道,最近家裏還出了件煩心事,只是侯爺和世子為前朝事務所累,還未來得及多多關照哩。”蔣離湊到葉清月邊上,低聲說着。
既是自家事,那邊少不得聽上一聽,葉清月耳朵動了動。
……
後面嘛,果不其然,那場征戰,元大人帶領的軍隊敗了。他葬身沙場,聽說是萬箭穿心而亡,軍隊所餘不到三成。
還是熟悉的流程,大楚的皇帝又開始急急派出幾員專使前去議和,數不盡的歲幣,割不完的領土……
葉清朗當晚抱着壇酒在房間裏咕咕囔囔,罵了一晚上,臉上滿是淚痕,一面又迷迷糊糊地掏出自己好友相贈之物,埋到盆栽土裏就開始拜,一面拜,一面又大哭不止。
柳夢寧勸了半天,葉清朗好不容易才喝下了點醒酒湯,迷迷瞪瞪睡了過去,口中仍念叨着是:“阿正,阿正,我就說你不該去,我就說你不該去啊……”
清月知道,大哥在悲嘆的,怕是還有他們鎮西侯府。這一次犧牲的是元正,那下一次呢?下一次可不就該輪到他與父親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