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祥寺
葉清月拿起一支碧玉簪子,輕輕插進了墨發間,上頭仍是绾了個最是簡單的單螺髻,下面青絲随意散落在肩,随着習習微風輕輕飄起。
不知不覺,她已經在這裏待了三年,一張俏臉逐漸長開,多了幾分妩媚明豔,只是仍舊籠着一股子憂郁氣息,午夜夢回還是嘗嘗會做噩夢,筋脈寸斷之痛也是不定時地常常發作,原先還算是偶爾,近來卻是越發沒有規律起來,有時就是參加宴會,或是讀書之時都有可能發作,蕊珠草的效果也似是越來越微弱,不過好在葉清月慣是個會忍耐的,發作之時總還能裝得風輕雲淡,勉力支撐着自己到一處無人之所捱着一切的疼痛。
幸而此時蔣離總會背過身去,幫她看着周遭的一切,她狼狽的樣子才未叫旁人發現了去。
年齡漸長,不可避免的,父兄都開始過問起自己的婚事,仔細想着哪一戶人家能配得上自己。
只是,她不願意,父兄找的人,她自己未曾了解過,就要去嫁,真的會幸福麽?而且,女孩究其一生便該是研究應該嫁入哪個好人家,為他們生兒育女麽?
葉清月從不這樣認為。
她與父兄争論了許久,最終兩人都被她說服,認為她說得很是有幾分道理,是以婚嫁一事便也沒再過多關注。
說這番話的時候,嫂嫂也在旁邊,她親眼見證了柳夢寧那個驚詫的眼神。
柳夢寧本以為葉清月不願嫁人是些別的緣故,比方說自己另有心上人卻不好意思提之類的,卻沒想到是這樣的原因。
女孩究其一生便是該研究嫁入哪個好人家,為他們生兒育女麽?
這話帶給她的震撼是極大的。
雖說柳家家風開明,女眷亦可習武射箭,也可去前線參軍,去朝堂做官,可難以避免的,還是會有那些傳統思想的束縛,譬如說女子應該怎樣服侍丈夫,為丈夫生兒育女便算是完成了人生的一大半任務之類的思想。
是以,年少時,她就開始盤算自己嫁給誰最合适,最能給自己尋一個好的歸宿。
好在她有着葉清朗這樣的竹馬,兩家算是世交,知根知底,葉清朗更是個難得的俊俏人兒,在一起是個極好的選擇。
前半段的嫁人完成了。
可這後半段的孩子卻是無論如何也生不下來,柳夢寧思及此總不免多多嘆息。
上次聽到葉清月說的偏見她心裏已經有所觸動,今日聞她一言,聽她講的諸多道理,心裏更是驚詫四生。就這樣,她魂不守舍了許多日,一直在仔細思考這些問題,家裏面的諸多瑣事一直勞煩着葉清月幫着管理。
終于,她想通了,她放下了房裏的送子觀音,放下了那些勸丈夫納妾的念頭。她逐漸開始明白自己與丈夫在一起是為了什麽,更多是為了順從本心,是因為心裏的愛意。
想明白後,她也就開始踏踏實實過起了自己的日子。
葉清月長舒一口氣,将厚厚的賬本全部推到了大嫂屋裏。
偏偏就是在這放下一切釋然無比的時候,柳夢寧懷孕了。
所以,該死的賬簿又落到了葉清月頭上。
天殺的算術。
好在她素來聰慧,又有蔣離幫着,學起來也還算便宜,終于是學着将一切打理妥當,空出了一些休憩的時間來。
今日,她是想去榮祥寺上香的。
雖說佛門清淨之地,自己滿身殺戮過去确有幾分不妥,只是那蔣離不知為自己排了個什麽儀式典禮,說這樣子弄過一遍後再去也就沒什麽了。
葉清月雖說是半信半疑,不過為了去祈福,還是通通照做了。
她不信神佛,可是,這一次不一樣。
上次任國忠害了惡疾去世——也不知是否為因果輪回報應,主和派一下子失了主心骨,愈發散漫起來。
此時北秦的侵略也愈發肆虐,從原先在邊境的小打小鬧,演變成了如今的大陣仗進攻。
自任國忠去世後,趙勇軒很久都沒有發動戰争了,似是找不到合适的談判人選,若是再北伐,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了北秦便有滅國之危。
可是北秦現下鬧得太過了,全國上下民怨沸騰,他必須要發動北伐,如若不然,只怕不等北秦反擊,自己帝位在民意之下定然不保。
但那麽多年的聲色犬馬,加之禁海令對商戶的限制,國庫根本拿不出那麽多錢去支持這場戰争。
不過他知道鎮西侯有一支原先自己養着,後來收編國家的葉家軍,便下令讓父親率他們上前線征戰,自己沒出多少饷銀,還叫父親和哥哥自己貼補着些。
上次葉家軍大受打擊,父親已經不願再帶着自己的弟兄們前去厮殺,但,君命終是難違,而且,他知道北秦人的野心。
蔣離似是也要去,他最近參加操練也是愈發頻繁起來,每每晚間回來總是疲憊得很。
葉清月連帶着好幾日眼皮子直跳,她總覺得這次或許會有那麽些不好的事情發生,家人好不容易尋回來,她真的不想再失去。而且,她也希望那些将士們都能夠平安歸來,特別是,蔣離。
相處日久,少年的熱烈赤誠,最終在她心裏綻出了一朵美豔的花朵。
或許在這榮祥寺的山色空蒙之下,她能夠靜下心來仔細思索這是一份怎樣的情誼。
因着綿綿細雨,香客倒不是很多,一路上山,通行倒是便捷。
至那領香處,卻不想意外撞到了一個慈眉善目,看着德高望重的老僧。
葉清月本想着給僧人道個歉,卻不料那僧人盯着她看了半天,到她覺得不自在時,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對着清月悄聲道:“施主殺戮太重,以後定要遠離戰場和種種紛争,絕不可行殺戮之事啊!如若不然,來世便不會有好的報應的。”
一句殺戮,把個葉清月聽得眸中一動,不過她很快掩住了自己的情緒,垂下頭,道:“多謝大師提點,小女心中謹記。”
還欲再說些什麽,眼前僧人卻是大步流星地離去,一眨眼便沒了身影,
清月一陣恍惚,往後倒退了幾步。
殺戮太重……
從此不可行殺戮之事……
她确實不信神佛,不信因果輪回,可那句殺戮太重,面前從未見過的僧人又是如何知曉的呢?
難不成還真能算到?
一雙剪水秋瞳輕輕眨了眨,回頭道:“蔣離你先進去,我便就在這外頭上柱香。”
殺戮之人入了正殿,只怕佛祖看了都想把自己趕出來。
“其實,其實小姐不用太顧及那位僧人的話的,現下這種故弄玄虛之人多了去了,您……”蔣離似是看出了葉清月心中所思,連忙勸道。
話畢,蔣離便拉過她走向正殿,一面道:“小姐您身上的那些殺戮之氣在之前儀式上早就被除盡了,外頭拜是沒什麽用的,不夠心誠,還是到裏面吧。”
曉得他的執拗性子,葉清月沒有多言,還是憑着他拉了進去。
……
用了齋飯之後,二人在榮祥寺留宿。
早前停下的雨似是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敲在嘎吱作響的窗棂上,外頭芭蕉葉輕輕擺動,樹影婆娑。
雨聲空靈,葉清月心裏似是獲得了片刻的寧靜,陷入了沉思。
少年單純赤忱,總是能在痛不欲生的時候守着自己,從不叫別人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處理外祖家事端時,他盡心盡力地幫着自己找證據;上巳節的時候,他會心疼自己的遭遇,帶着自己去體驗有趣的民風民俗;每每思及毒梅的時候,他也會想方設法逗自己開心,繞開這個話題……
銀鈴響起,他總能出現在自己身邊幫着處理一切。
他,似乎很懂自己的心,總能通曉自己在驚慌些什麽,擔心些什麽,适時地給出解答。
“您心中還是存着善念,懸着一輪明月的吧”
“若能守得雲開,必見月明啊!”
腰間軟劍早已懸在了一邊,銀鈴随着從窗戶縫隙裏透過來的涼風叮當作響。
因着寺中男宿和女宿分開,銀鈴聲沒有喚來蔣離,卻是喚起了葉清月心中的柔情思緒。
他是不通尋常世故,但是他願意幫助他人所難。
因為吃過苦,所以會去了解民生,努力去知曉問題根結所在,從而加以解決。
因為同情和心疼自己的遭遇,所以會想方設法避開那些有關于毒梅的話題,想方設法為自己緩解身上和心靈上的傷痛。
單純明朗的少年郎啊,如月光一般皎潔,是自己能肖想的麽?
可是她心裏,确實有他……
鈴铛聲停,她緩緩阖上了眼。
後面從寺中回來的路上,葉清月忽然對着開口道:“你,婚配否?”
把個蔣離給問得一愣,直道:“小姐您問這些做什麽?是要……”
“沒事,就問問。”思來想去,葉清月還是沒有勇氣說出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她不覺得自己配得上眼前單純明朗的少年郎。
媽呀,小姐不會是要給自己介紹什麽因緣,他可是想一直陪在小姐身邊的,不想有什麽別的人來擾亂。
蔣離的心有點亂,他這次來寺廟,确實是悄悄給自己算了算姻緣,結果不巧又遇到了那位老僧。
老僧觀他面相,給他算了一卦,嘆道:“有緣無份,有緣無份吶。”
為着這事,他一直是郁悶不已,小姐的話,更是平添了他的愁思。
不過等等,是什麽時候,他開始想要一直陪在小姐身邊的,是世子爺的命令,還是對小姐命運的憐惜,亦或是,哪一種情誼?
心裏越來越亂,後面葉清月與他說了什麽也都沒有聽清楚,只是随意應付,清月見他狀況不對,也就識趣地住了嘴,未再多言。
不若再做做準備,等此次北伐回來與他分說清楚。
他,應該會回來的。
他,必須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