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終成空
聽到蔣離戰死的消息後,葉清月竟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她不信,她不相信。
那個說會一直護着自己的少年,那個說要陪自己度過每一個上巳節的少年,就這麽,沒了麽?
她不願相信,只要一天沒見到屍體,她就一天不會相信這個事實。
此次北伐,确實是贏了,只是贏得代價太大,也太慘烈了……
葉勳元班師回朝後,原本浩浩蕩蕩的葉家軍已經剩下一半不到,只有一個個蓋着白布的擔架。
他沒要任何賞賜,只是向皇上請求卸甲歸田,讓剩下的兄弟們返回家鄉。
趙勇軒再不願意,人家畢竟打了勝仗,有這個資格來要求。
所以,默了半晌,他還是準了,只是為少了一個幫自己立名的大将覺着可惜。
……
其他的喪命之人,若是家中還有人的,俱是讓家人來了接走。
無父無母的,則是由鎮西侯府自己出錢安葬。
只是蔣離不一樣,葉清月獨獨把他的棺椁攔了下來,沒有管任何人的勸阻,自己為他設了一個靈堂。
那日,她穿着有些不合時宜的緋紅色衣裙——是上巳日穿過的,哆嗦着掀開了那張白布。
明媚的少年早已沒了生氣,躺在枯瘦的木棍做成的擔架上,葉清月推搡着,想讓他起來,可是她也知道,那雙明亮清澈、似裝着萬千星辰的眼眸再也不會睜開了。
臉上的血早就被擦拭幹淨,只是身上一個個帶血窟窿,是那般的醒目。
她反複撫摸着那些傷口,好像只要這樣,那些傷口就會消失,熱烈赤誠的少年就會回來。
可是她也知道,不能夠了。
“你不是答應過我要活着回來的麽?我還有好多話想與你說呢。”清月雙目無神,拉着蔣離早已冰涼的手。
“沒關系,我,念給你聽。”她苦笑一聲,淚珠盈睫,滴在了蔣離染血的盔甲上,铛的一聲,清清脆脆。
“相識以來,蒙君照顧。身患重疾,痛苦難捱。幸君不棄,多日照拂……”葉清月勉強壓着哭腔,一字一句,念起了自己的長信。
“心悅于君,恐君不知,特寫此信,願,願”清月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她讀不下去了,珠淚滾落在信紙上,一點點暈開,黑色的字連在一起,仿若成了一朵墨色的梅花。
“願,願與君共度,長廂,長廂厮守。”
“蔣離,你起來,你回來啊,蔣離,你之前答應過我的,要活着回來見我的,你起來啊!”堅硬沉重的铠甲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她反複晃蕩着那個銀鈴。
“你說過的,只要鈴聲響起你就會回來,可是,你人呢?”
葉清月把蔣離扶了起來,手在後面将他支撐住,一面又埋進了他的懷中。
“您心中還是存着善念,懸着一輪明月”
“若能守得雲開,必見月明啊”
“柳枝沾水,祓熙去災”
“以後每年的上巳日,屬下陪着小姐一起過……”
可是以後沒有用柳枝為自己點頭點身、祓熙去災的人了,那個說要陪着自己共度每年上巳節的人,永遠地離開了。
“蔣離,你,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淚水迷蒙着雙眼。
門外,葉清朗嘆了一口氣,默默走了進來,“蔣離,他,他是為了保護我而死的,對不起,這是他臨死之前,讓我交給你的東西。”
蔣離給自己的東西。
葉清月扶着手中的冰冷的少年緩緩躺下,一手接過了那個精致的小木盒,以及,一封帶血的信。
“卿為佳人,奈何不幸,淪入武道。幸,明月尚存,善心仍在。多日相伴,已生情愫。願兩姓聯姻,結永世之好。乃聘乃納,以汝為婦。蔔他年,比翼連枝,白首永偕。”
這算是,他給自己的,一封婚書麽?
略帶笨拙的字跡,葉清月眼前似乎能浮現出一個拿着各種典籍不斷翻動,想盡辦法遣詞造句的少年。
他善武不善文,該是怎麽寫出這樣一封擁有着優美詞藻的婚書呢?
眼中尚還噙着淚的葉清月不禁失笑,可轉頭,她就看到了那個毫無生氣的少年郎,丹唇上只餘了一抹淡淡的苦笑。
原來,他心裏也有着自己的是嗎?
他也對自己心動了是嗎?
怎麽不早說呢?
若是出征之前就告訴她,他們該很早就能互通心意了……
可惜,沒有若是……
單純明朗的少年郎至死也不知道那個少女對自己動過心,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熱烈赤誠在少女心裏綻出了最美的花朵……
盒子裏裝的,似乎是那蕊珠草,即使在沙場上,他也在想着自己啊,他害怕自己疼,他的确是想要活着回來,把這些東西親手交給自己的,可惜,不能夠了……
少年倒在了箭雨下,倒在了保家衛國的戰場上。
他之前一直想要上戰場的,只是葉清朗為了保護他,一直是讓他留在後面做護衛,這次是人手實在不夠才将他帶了出來。
他為着這事一直很是興奮,因為覺得自己終于能夠上前線去掃清敵寇、保家衛國了。
可惜,少年的第一次保家衛國,是以生命為代價的。
葉清月抱着書信,泣不成聲。
柳夢寧在這一刻徹底确定了二人之間的情誼,扶着葉清朗離開了,将獨自相處的空間留給了二人。
半晌,清月看着面前的蔣離,啞着嗓子道:“為什麽不早說?你要是先說了,我會早些把這信給你的。”
她緊緊捏着兩封書信,不知過了多久,将兩封信一同扔進了面前的火盆裏,終于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陪着你啊。”
涼風吹過,堂內燭火搖曳。
自大嫂生産後,她曾無數次地幻想過自己成婚後的樣子,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生兒育女,組成一個完完滿滿的小家。
她甚至還想過那個孩子會是什麽樣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不過,那些美好如明月一般的幻想,終究成空了。
……
“爹爹願讓兒順從本心麽?”葉清月慘白着一張臉,雙目無神,跪拜在葉勳元跟前。
葉勳元辭官後欲舉家搬回江南,短短幾天,他像是老了很多歲,他不想再征戰了,雖說凡事應多論其跡,少論其心,雖然他贊成抗擊敵寇,但是他不認為應該這樣抗争,他根本看不到皇上為這次戰争所做出的準備,糧饷多是自己出錢籌備的,士兵也都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弟兄。
與其如此白送性命地征戰抗敵,倒真不如卸甲歸田。
他疲憊地站起來,伸手将葉清月扶起,不過這個動作似乎耗盡了所有氣力,使得他咳嗽了好幾聲。
“你想要,做什麽?”
“兒心已屬一人,今想要嫁與他,爹爹,同意麽?”
“你說的,該是蔣離吧,只是現下人已經去了,你想如何嫁給他呢?”
“爹爹只要首肯就好,剩下的事,兒會自己去做。”葉清月垂下頭,嚅喏道。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吧。”
葉勳元似乎已經無力阻攔清月想要做成的事情。
于是三日後,懷抱着蔣離牌位的葉清月身着半紅半白的粗布麻衣,一步步踏了進來。
外頭唢吶一響,叫人聽不清是喜是喪,堂內懸挂着的也是半紅半白的緞帶。
蔣離沒有親人,但葉清朗算是他的義兄,便坐在了高堂之上。
請來的司儀似乎很少主持過這樣的成親典,一時間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語氣來念出那些祝禱詞。
“灼灼其華,宜其室家。”
“嘉禮初成,良緣永結。”
“一拜天地!”外頭,今日的天氣似乎不是很好,大雨傾盆而下,雷電滾滾。
“二拜高堂!”葉清朗和葉勳元雙眼噙淚,看着臺下單薄的身子,他們想過無數次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小女兒婚嫁時的場景,結果卻總沒有想到是這樣的。
葉勳元在之前葉清月和他講說時便有些猜到了,可真正見到時還是心疼不已。
柳夢寧抱着女兒坐在一邊,靜靜看着堂下之人,眼裏,是痛惜。
若說這妹妹,命也太苦了,兒時被人拐走,被迫淪入武道,長大後好不容易遇到心意相通之人卻又不能與他長廂厮守。
“夫妻對拜!”
唢吶聲停,場上一片寧靜,大家都不知道這夫妻對拜該怎樣完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葉清月身上,只見她緩緩掀開半紅半白的喜帕,露出了姣好的容顏。
她今日特意施了粉黛,顯得愈發是膚若凝脂,素雅如清江之月,俏媚如春日之桃。
峨眉彎彎,眼若秋水,朱唇皓齒,甚是美麗。
她緩緩放下牌位,悄聲道:“夫妻對拜,我彎腰就夠了……”
唰地,一道銀光閃過,衆人來不及反應,只見葉清月一把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胸膛。
那一邊的衣服,是白色的,鮮血迅速暈開了一片殷紅,如雪中紅梅。
誰都沒料到她會這樣做,後面連着幾聲帶着凄厲的“绾绾”傳來。
身後葉清朗一把将她扶住,柳夢寧勉強鎮定下來想要為她止血,只是血汩汩而出,怎麽也止不住。
“阿離啊,我來,尋你了。”葉清月的視線逐漸模糊,她的腰彎了,身子也逐漸癱軟,只是仍竭力地伸手往前。
模糊視線中出現的,是蔣離,他似乎正站在陽光之下,明媚一笑。
少年郎,我來,尋你了……
此後每一個上巳節,我們,都會一起度過……
明月終成空,往事亦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