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 章 杏花寒

杏花寒

京都,永定河畔。

晚秋新雨,楊柳拂堤,絲竹聲聲伴悠悠茶香,正是一派好風光。鳳凰樓瓊鈎上挑,一名身穿蟒袍、頭戴金冠的年輕男子手持白玉茶盞,倚身眺望,若有所思。河邊是金玉滿堂的富貴逼人,一河之隔卻是天上地下的另一番景象——破破爛爛的青布小傘擠作一團,販夫走卒讨價還價的聲音從傘下隐隐鑽出,斷斷續續飄過河堤。男子眉頭微蹙,擡手招來手下,指了指河對岸。來人會意,抱拳領命而去。

房中另還有一少年,劍眉星目,美如冠玉,卻是身着藍色道袍,臉上一片清寂。他身邊擺着一把七星劍,劍柄上纏着黑布,隐有磨損,顯然常常使用。少年道士原是懶懶坐在茶案邊上,此時站起身來,拿回七星劍背到身後,随意拱了拱手:“太子殿下,時候不早了,小道告辭。”語氣不溫不火,帶點疏離。

太子聞言立刻轉身,斂去臉上的倨傲,親自将人送到門外。他雙手交握,覆在那少年道士的手上來回輕晃,十足親熱,唇邊的笑容更是如春日般和煦:“忍冬道長的情誼本王知曉了。待本王事成,一定重謝!”

那個叫忍冬的少年道士抽出手來,似笑非笑:“如此,那便下元節再會。”

*

河對岸陰雲密布,青石板上污水橫流。太子衛率秦壽身上原本還殘留着鳳凰樓的脂粉香,此刻卻全被周圍的酸腐之氣沖散了。他看了看黑色官靴上沾染的爛泥,嫌棄地皺了皺眉。越往前走,那些嘈嘈切切的聲音就越發明顯。

“這個怎麽賣?”

“哎呀大哥,你就別還價了,咱家都是小本生意!”

“豆腐!新鮮熱乎的豆腐!最後兩塊便宜賣咯!”

“姐姐,你今天生意真不錯。”

“謝謝小淩剛剛幫我擋雨。我爺爺的病快好了,這錢分你一半。”

“哇,十文?好多錢啊!謝謝阿念姐姐!”

……

秦壽掏了掏耳朵,一聲嗤笑:十文?到一品居買個肉包子都不夠。他随意揮了揮手:“砸。”

“是!”

一群侍衛如餓狼撲食,揮舞着手中的棍子,沖進了巷子。見物就砸,見人就打。

人群驚叫。

“都給我聽清楚了!這條巷子,以後不準擺攤!違令者,沒收家産!屢教不改者,大牢伺候!”秦壽踢開擋路的一顆石子,擡腳走進巷子。

一片混亂。買東西的人尚且還能不管不顧地逃走,賣東西的人卻是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整理攤子。侍衛蠻不講理,根本不給他們時間收拾。頓時,抱怨聲、咒罵聲不絕于耳。秦壽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我去你大爺的!你把我攤子都砸了,我們家還怎麽活!”一個瘦小男童沒頭沒腦地沖了過來,沖着秦壽張嘴欲咬。

秦壽常年習武,膀大腰圓,魁梧粗壯,瞬間如抓小雞一般将那男童拎住。男童不住地踢腿咒罵。秦壽冷哼一聲,手上用力。只聽男童一聲痛呼,一條胳膊軟軟地垂了下來。

“小淩!”人群外隐隐傳來一聲少女的驚叫。

“不服管教,也不打聽打聽我秦某人的名聲!”秦壽如同見了血的惡鬼,抽出腰間佩刀,狠厲地笑着。

“秦壽!他是‘鬼見愁’秦壽!快跑啊!”人群安靜了一瞬,很快一片嘩然,大家四散逃開,再也沒人去管自己的錢財物件,更沒有人去管那個叫小淩的男童,畢竟自己的小命更加寶貴。

眼見那男童就要命喪刀下,只聽“嗖”的一聲,一道黑影朝着秦壽飛來。速度之快,方向之準,讓秦壽不得不放開手中的男童,退後一步躲開。

“小淩,快跑!”少女大叫。

男童趁此機會,拖着傷臂拼命向外跑去。周圍的侍衛回過神來,連忙上去阻攔,可都被那少女的“暗器”阻得無法靠近。

秦壽看着地上骨碌碌滾動的小石子,目光冷了冷,擡頭看向聲音所在之處。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面色蒼白,手中抓着一把石頭,一邊緊張地看着他,一邊狂砸石頭給那男童開路。

明明只是個柔柔弱弱的丫頭,偏生把石頭扔出了絕門暗器的感覺,硬是砸開一條通天大道,讓那男童逃走了。

秦壽指着少女,陰沉道:“別的先別管了。這個給我抓住!”

少女轉身就跑。

她身形靈活,在侍衛的追逐下左突右竄,好幾次差點成功溜走。無奈對方人多勢衆,訓練有素,終究慢慢将她逼入絕境。

最後,兩個侍衛反扭着她的胳膊,将她推到秦壽面前。

其中一個侍衛頂着滿頭大包,忿忿地說:“大人,這丫頭有點邪門。莫不是個有靈脈的?”又湊近了一些低聲道:“要不要帶回去給忍冬道長?他們修行的,說不定就喜歡用這種丫頭采補。”

少女怒視着他們,憤恨地呸了一聲。

秦壽面色一沉,擡起手狠狠一個耳光,打得她幾乎摔倒。

她垂下頭,發絲散亂,微微喘息。明明已是待宰的魚肉,卻還在拼命站得筆直。

真是嬌弱又凄美,讓人無端端地想破壞、想摧毀!

“秦大人,你,這是在幹什麽?”慢條斯理卻又毫無感情的聲音突然響起,一個身穿藍色道袍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秦壽身後。

秦壽心中暗罵,臉上卻已裝滿笑容:“忍冬道長,您也出來了?您這是要回太和宮?”

忍冬沒有回答他,而是看向少女:“這女子犯了什麽事,惹秦大人這麽生氣?”

“正在說呢,道長您看看,這丫頭是不是有靈脈?要不要送到您那兒去雙修一下?嘿嘿。”

忍冬眼神微沉,來到少女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她白淨的臉上爬着五個猙獰的指印,看上去觸目驚心。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慢慢擡起她的下巴。一雙璀璨如星河的眼睛瞬間撞進了他的眼裏。

他的手緊了緊。

“你叫什麽?”

少女掙脫了他的手,別過頭去不理他。

“老實點!”侍衛喝道,使勁推了她一下。

少女胸脯劇烈起伏,眼尾帶紅,死死咬着嘴唇,如同料峭風雨中一朵初開的山杏花,倔強又脆弱。她開了口:“我姓李,他們都叫我達姑。”

“達姑?”忍冬垂下手,上下打量着她,說:“我看看你的靈脈。”

後面的侍衛聞言,立刻擰住那少女的胳膊,粗暴地将她的手拉了出來。

忍冬接過她的手,将手指搭在她腕上,阖眼探查。那手指冰冷蒼白、微微顫抖,指尖輕輕拂過她的手腕,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半晌,他開口,說的卻是:“你認得我嗎?”

“大人金貴,小女子高攀不起。”

忍冬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天資愚鈍,一絲靈力也無,是個廢物。”聲音平靜,語速卻很快。

少女臉脹得通紅:“我行得正坐得直,靠自己本事吃飯!就算沒有靈脈,也比你這種欺良壓善的壞蛋好上一萬倍!”

秦壽在旁邊負手而立,笑嘻嘻道:“年紀不大,膽子不小,連我們太和宮首席院使、大名鼎鼎的夏朝除妖第一人都敢罵。”

少女斜觑了一眼忍冬,又垂下了頭。

秦壽擺擺手,指揮侍衛:“行了,把她送我府上去吧。”

忍冬卻伸手攔住了他們,聲音有如寒冰:“太子若想成事,如今可是關鍵之時,秦大人不要多惹是非。”

“對付這種小蝼蟻,還談不上惹是非,”秦壽伸出小指頭,在忍冬面前晃了晃,“忍冬道長言重了。”

忍冬眼中隐有薄怒上浮:“‘鬼見愁’這名字,聖上還沒聽說過。不過我想,他老人家應該不會太喜歡。”

秦壽臉色冷了冷:“你想如何?別忘了我是誰的人。”

“我記得很清楚。秦大人應當多為他着想,別讓他為難。”

“你是故意同我過不去?”

“就算他來,我也是此話。”

“你!找死!”秦壽猛地抽出佩刀,一雙牛眼瞪得巨大,惡狠狠地盯着忍冬。

忍冬卻是輕蔑一笑,手放到了七星劍上。

氣氛瞬間降到冰點。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周圍的侍衛面面相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少女瞅準機會猛地往下一墜,掙脫了侍衛的鉗制,轉身就跑。兩個侍衛本想去追,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又放緩了腳步。那少女便這樣逃走了。

“大、大人,那丫頭已經跑了,要不還是算了吧,別為這麽個小丫頭傷了大家的和氣。道長畢竟是太子殿下的客人……”去追人的侍衛調轉回來,戰戰兢兢地去拉秦壽,又對忍冬說:“道長,您看,大家都是為了太子殿下,都是朋友……”

秦壽眼神閃了閃,收起佩刀,看着少女的背影冷笑道:“跑得跟兔子似的,一點也不領忍冬道長您的情。”

忍冬的手也從七星劍上挪開,淡淡道:“宮中還有事,小道先回了。”

秦壽沒有說話,目送忍冬離開,手在刀柄上攥得發白。而後,他迅速招來一個侍衛,問道:“看到沒?那丫頭,往哪兒去了?”

“看到了,往東門去了!”侍衛點頭。

“看到了還不快去給我追!”秦壽狠狠敲了一下侍衛的腦袋。

侍衛摸着腦袋,哭喪着臉:“大人,忍冬道長不是說了,咱們現在不能給太子殿下惹事嗎?”

“你腦子被豬吃了!他不是走了嗎?你看看太和宮在哪?在西邊!跟東門八竿子打不着!”

“可是,他以後若是知道……”

秦壽眼睛一轉,示意侍衛附耳過來:“你去安國公家,找他們那二大爺……”言罷,拍了拍侍衛的肩膀,冷笑道:“放心,那丫頭要有什麽三長兩短,可跟咱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侍衛恍然大悟,對秦壽豎指道:“大人,高!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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