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志
京都東郊,一條玉溪蜿蜒伸展。
少女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把臉上的髒污洗掉。右臉火辣辣的疼,她把衣服沾濕,敷在臉上,仰面躺倒,怔怔地看着天邊越來越低的浮雲。
少女名叫程念,大家平時喚她阿念,并不是什麽李達姑——那是她胡謅的名字。她同老弱的爺爺如今孤身二人住在東郊的土地廟裏。
天很陰沉,但還未全黑。現在回家,會被爺爺看出端倪。她躺在地上,一只手蓋住眼睛,另一只手攤在身側,不一會兒,喉嚨中湧出一聲嗚咽。
今日若不是那夥壞人起了內讧,自己還不知有沒有命回來……
為什麽自己這麽沒用!
那個賊道士說的,自己天資愚鈍,一點靈力也無,就是個廢物!阿念緊緊咬牙,發狠一般捶着身側的土地,連手碰到石頭割出道道血痕都不在意。
雖然世間有靈脈之人本就鳳毛麟角,可是像她這種貧賤女子,若想擁有力量,唯一的可能就是靠着身負靈脈,被太和宮挑中前去修行。若是修行順利,道法精深,名利地位便唾手可得。就像今日那道士一樣,不可一世的太子衛率就算震怒之下拔出了劍,卻也遲遲不敢下手。
阿念倒不在意功名利祿。她平生所願,一是讓自己愛的人幸福美滿,二是能保護那些善良無辜的人。她從小沒有父母,爺爺是她唯一的親人。貧苦困頓的生活帶她早早見識了世間百态,讓她本能地親近弱小、厭惡壞人。
小時候她遇到過一個自稱空竹散人的雲游道士。那道士看到她,滿臉驚異,連嘆此子脈象清奇,以後定能幹成一番大事。她高興得把當天的飯錢都給了他,害得她和爺爺餓了一天肚子。
後來,她便瞞着爺爺偷偷去太和宮參加選拔。誰知人家一摸她的脈,就不耐煩地趕她走。她不明所以,回家後憑着一腔熱血悶頭悶腦地苦練功夫。過了一年,再去太和宮,這次人家才告訴她,她沒有靈脈,身上的靈力甚至連剛出生的小孩都比不過,練再多功夫也是白搭。
她這才明白,那個空竹,大約是個騙錢的。
她沉淪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爺爺看出她的不對,逼問出了實情。得知她私自去太和宮參加選拔,爺爺難得對她大發脾氣。她從此便滅了修行的念頭,只一心一意安安分分地過着自己的日子,雖然那日子似乎一眼看得到頭。
沒有什麽不知足的。這世間比她慘的人多了去了。更何況,她還有一個愛她如生命的爺爺,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與別人相比有什麽欠缺的。
除了,沒有靈脈,不能修行。只能永永遠遠當個廢物。
天黑了。她用手背抹掉臉上冰冷的淚水,站起身來,往家走去。
她和爺爺栖身在城郊一個荒無人煙的破廟。這個廟已經塌了大半,只餘西邊一隅能夠勉強躲雨避風。走到破廟門口時,程老伯正坐在溫暖的火堆旁編着竹篾子,火堆上方架着一口破舊的小鍋,裏面咕嘟嘟地在煮着什麽東西,熱氣缭缭升起。
阿念整了整情緒,跨進破廟,大聲嚷道:“好香啊!爺爺,你在做什麽吃的啊?”
“給我的小阿念煮了碗金玉滿堂。來嘗嘗看好不好吃。”金玉滿堂就是野菜蛋粥,也不知程老伯哪裏聽說來的這些風雅名字。
“爺爺做的東西肯定好吃!”阿念端起鍋,快步走到程老伯右手邊坐下,把自己紅腫的右臉藏進他看不到的陰影裏。“爺爺,你先吃吧。”
“爺爺吃過了。”程老伯不動聲色地把半個黑馍馍塞進袖子裏,笑眯眯地看着阿念。
阿念“哦”了一聲,端起鍋,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慢點慢點,別燙着了。”
“真好喝。”阿念的臉被粥的熱氣一燙,淚水忍不住又要下來,她連忙把頭埋進鍋裏,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啜着熱粥。剛才的痛苦在這一口一口的熱粥中似乎也化開了些許。
程老伯臉上的皺紋如剛剛犁過的田地,一雙眼睛睿智深沉,默默看着阿念。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中的竹篾子,溫和地說:“阿念,去年的冬天可真長啊。”
阿念不明所以,擡頭看着他。
程老伯摸了摸她的頭:“可是等着等着,冬天就過去了。”
阿念苦笑:“等什麽呢?哪裏還有什麽值得等的……”聲音悲苦得不像一個風華正茂的豆蔻少女。
程老伯慈祥地笑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只要咱們問心無愧、盡心盡力,過好每一天。春天來的時候,你就能看到什麽是值得等的了。”
問心無愧,盡心盡力嗎?
阿念仰起腦袋,透過破敗的房頂,出神地看着墨藍夜空中閃閃發亮的星星。那星星不知道已經活了幾千年幾萬年,而人呢,短短幾十年疏忽而過,終歸要化為黃土。
是啊,不管貧富、好壞、長短,只要問心無愧、盡心盡力,便不算浪費了這寶貴的生命。她忽然覺得心中開闊了許多,不由得長舒一口氣。
程老伯看她心思松動,這才放下心來。
久病未愈,閑聊幾句後,程老伯歪在草席上睡了過去。阿念悄悄起身,給他蓋好被子。
食物的撫慰加上爺爺的開導讓她此刻靈臺清明,豁然開朗,縱然臉上還有些隐隐作疼,卻已經恢複了原本快樂的天性。她輕巧起身,拿着吃完的鍋,出去到外面的井邊打水刷洗。
天氣很好,微微有些轉涼。月光淡淡地灑在井沿上,反射着微光。她哼着擺攤時聽到的小曲兒,“咕嚕咕嚕”轉着水井把手。水桶拉到井邊,她伸手去接。就在此時,她聽到了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正迅速向自己逼來。
她猛地松開手,滿滿一桶水重新掉回井裏,發出一聲悶響。她轉身,還沒等看清聲音的來源,眼前已經徹底黑了。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什麽人兜進麻袋扛在了肩上!她剛想尖叫,卻聽到那人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想讓廟裏那老東西活命,就給我乖乖的,不許動不許叫!”
阿念大駭,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人一招得手,見阿念不再掙紮,便扛着她跑了起來。
阿念忍着心中的恐懼,不住地深呼吸,強自鎮定,同時心思急轉:“是誰?那個叫忍冬的道士?不對,他不想惹事。還是秦壽?可是那家夥嚣張跋扈,只會一劍把自己殺了。還有誰?誰會觊觎一個一窮二白的丫頭?”
她一路聽着抓他那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腦子裏瘋狂運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發現外面漸漸嘈雜了起來。仔細一聽,一片莺莺燕燕。
“爺,看看我們家翠紅姑娘啊!”
“爺,來我們滿春樓玩啊!”
“爺,天香樓,來啊來啊……”
這……莫不是到了京都東門的戲蝶巷?
她和爺爺偶爾急着回家,會抄近道走戲蝶巷。這條巷子裏面開了不少小賭館,還會做些便宜的女子生意。但畢竟在京都城內,吸引的大多是一些破落貴族。
“難道是人販子?還是那秦壽如此猥瑣,要把我賣到青樓去不成?”阿念在心中暗忖。
“喲,金爺,您這背的什麽呀?”谄媚的女子聲音隐隐約約傳來。
腳步慢了下來,阿念聽到抓他那人在說話,語氣很不客氣:“方媽媽,不該打聽的別打聽。二爺呢?”
“哎喲,瞧我,這不是一關心就多嘴了不是。得嘞,二爺在樓上,您跟我來。”女子也不多說,仍是笑嘻嘻的,帶着那人往前走去。
阿念感覺自己像袋大米一樣被人搬來運去。不一會兒,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再然後,四周終于安靜了下來。她好像被放到了地上,背靠牆角。耳中聽得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應該沒有人了。她使勁掙了掙,發現袋子系得挺牢,根本掙脫不開。
有個沉重的腳步聲慢慢吞吞地靠近,一聲綿長的哈欠,緊接着是含糊不清的咕哝:“嗯,金財啊,你這事兒辦得不錯。在哪兒抓到的?沒人看見吧?”
“回二爺,在東城城郊一個的破廟。您放心,這丫頭身邊就一個病病歪歪的老頭,沒有別人了。”這是抓她那人在回話,聲音裏滿是小心讨好。
“東城城郊?我怎麽不記得那有個廟?”
“二爺,您日理萬機,哪記得這種小事。其實那就是個土地廟,先帝爺時候修的,唔,也不算個大廟,但以前還挺氣派。哎喲,我想起來了,先帝爺時候不是有段時間北邊的莽族叛亂嗎?當時好些個難民往咱們這兒來,一直走到東城城郊,想家了,就面北修了那麽個廟。”
“哦?這麽說起來,應該去的人不少啊?”
“二爺,您有所不知,那個廟離京都太近,恐生變亂,官兵就把那些難民都趕走了。難民走了後,土地廟就沒了人氣。雖然時不時的,城裏也會有人去拜拜,但後來也不知什麽時候,這廟塌了一半,就沒人再去了。再加上離官道有點遠,附近也沒什麽人煙。”
“塌了?哼,果然,一群草包能修出什麽好東西。”
“就是,哪有我們京都的子弟能幹。像二爺您,那可就是京都萬中挑一的能人啊!”
“哈哈哈,你這嘴啊,真是調了蜜了……行了,打開看看吧。”
“哎,二爺您先坐,小的給您打開瞧瞧。這丫頭估計被吓死了,一路上一聲也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