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卧底往事 5
◎命運之輪◎
手機屏幕顯示的時間已是晚上。房間裏的光線昏暗下來,只剩下手機撥號時閃爍的藍光在臉上閃爍着。
鶴田花歌已經坐在桌前盯着手機一整天了。
擺放在床頭的鬧鐘指針滴答滴答地響着,細微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異常清晰。
數不清是第幾次撥打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了。無法接通的播報聲回蕩在室內。
窗外的夜色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濃重。
再然後,不知過了多久,窗簾開始摻入朦胧的光。等到那微弱的晨光将黑夜整個取代後,天色完全亮起,才發現已是早上了。
但電話依然打不通。
距離最後一次通話已經過去了兩天,她依然無法接受現實。
那夜淩晨,在被挂斷的片刻,她腦海中回蕩着諸伏景光最後傳來的情報,于是沒有聯系他的上司和同事,只是自己通過信號定位器試圖确定戀人的具體位置。
但因為信號很快就中斷了,她只能追蹤到是在郊外的一個工業區。
時間緊迫,她努力逼着自己冷靜,衣服也沒換就帶上槍跑出了門。一路上風馳電掣,連續超車,完全顧不得超速。
但信號的位置距離太遠,範圍也太大,那段路也太長,長到她呼吸困難,血液結冰。
無月之夜,濃重的黑暗覆壓下來,只有星光和車燈照着她的前進方向。
她已經想不起來那一夜的自己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只記得回過神來的時候,全身都被露水和汗水浸濕,臉上也全是眼淚。身體的關節凍到僵硬,連行走都變得艱難。而黎明的光線已經在工廠樓房之間亮起。
她什麽也沒找到。
最後只在一個值班的保安那裏,聽到一句:“半夜睡覺的時候好像聽見一道聲響,有點像是槍聲,但是太遠了,分不清是哪個方向。”
再然後,公安部給出了殉職報告。
冷冰冰的白紙黑字的報告單上——
化名青川輝、代號蘇格蘭威士忌的卧底搜查官已确認死亡。
消息是公安派去組織的另一個化名野澤孝次的卧底傳回來的。
她逼着自己面對現實。可一旦意識到這是現實,心口處就像碎裂一般,傳來劇烈的疼痛,痛到她眼前發黑。
幾天後,她終于放棄了撥通號碼,決定接受現實。
而現實就是——殉職的卧底警察暫時不能舉辦葬禮,甚至連死亡的消息也不能通知家屬。
就連墓碑上,都沒有姓名,只有一個警號。
她之前去過那片墓地。
那裏有很多這樣的無名墓碑,埋葬的全是殉職的卧底警察。大多都屍骨無存,裏面埋的只有遺物而已。
因為卧底的犯罪集團還沒有被瓦解,怕被犯罪分子查到真名和更多情報,從而報複家人、牽連同事。
自從他去卧底之後,她不是沒有想過也許會出現無法挽回的結局。她設想過的。就在一個月前,松田殉職的那天,她就已經把最壞的可能想象了一遍。
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從前的一切設想都如此蒼白。
她感到自己的靈魂碎裂開,并且永遠缺失了一塊。那種痛苦和空虛,那種遺憾和恨意,無論旁人用怎樣的方式安慰都無濟于事。
夜裏,她夢見他死前的景象。
也許是在哪個廢棄車間的無人角落。也許是在狹長昏暗的小道上。但是無一例外都是孤立無援。
黑夜那樣冰冷,那樣寂寥,那樣令人恐懼。他死前會是怎樣的絕望?
又夢到他被組織裏的人和公安裏的內鬼聯合起來誘騙去了那裏的景象。
她在夢裏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讓他快跑,不要去。但聲音怎麽也傳達不出去。
大腦昏昏沉沉的,仿佛一時置身火海,一時置身冰河。艱難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房。
養母正坐在床邊,說她的上司石田先生發現她昏迷在家,把她送到了醫院。醫生說是疲勞過度加上精神狀态太差導致了發燒。
十二月末。
東京都的街頭,張燈結彩的聖誕樹已經從街景中消失。因為快要過年了。
細雨夾雜着飛雪,她在濕淋淋的天氣中出院回了一趟家。養父母對她的康複很是高興,做了一桌豐盛的料理。
吃完飯後,和大學放寒假回家的弟弟兩個人一起坐在暖暖的被爐裏聊天,聽他眉飛色舞地講述自己在社團裏的亮眼表現。
她臉上是溫柔的微笑,心中卻在告別。
對不起,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弟弟。
我曾答應過奶奶,要以花歌的身份好好活下去,但我做不到自己一個人幸福,我不能讓他一個人靜默無聲地沉睡在黑暗裏。
…………
回到住處後,獨自一人時,赤井秀一才打開了那個禮物盒查看。
裏面竟然是一對耳釘。
白色的透明晶體顯得有些冷清,但小巧精致的梅花形狀又帶着幾分可愛。
一看便是要送給女性的東西。
看來蘇格蘭有一個同伴,并且這個同伴是個年輕女人。也許是戀人,也許是姐姐或妹妹。
之後一段時間,他暗中在組織裏觀察有耳洞的女人,以及和梅花有關的女人。
但組織裏并沒有名字裏帶梅的女人。他試探過基安蒂,因為基安蒂的眼尾有鳳尾蝶。但那個女人除了對槍//擊有高//潮感,腦子裏什麽都沒有,完全可以排除。
從氣質适配度來看,似乎明美更适合戴這樣的耳釘。但顯然明美并不是蘇格蘭的同伴。蘇格蘭的同伴是誰成了暫時無法解開的謎題。
不過,令赤井秀一沒有想到的是,明美和蘇格蘭不是同伴,卻是童年好友關系,甚至兩個人小時候還是通過波本才認識的,只不過後來失去聯系十幾年罷了。
原來三個人是幼馴染,也難怪自從那場任務之後,他在組織裏就被波本處處針對。
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明美知道蘇格蘭死去的消息後,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泣,被他發現了。
“難道你其實知道蘇格蘭是卧底的事嗎?”他有些驚訝地問。
明美搖了搖頭。
“三年前,蘇格蘭剛剛加入組織的時候,我們曾經偶然遇見過。”
她頓了頓,露出回憶的神色,“當時他自我介紹用的是化名,并且裝作并不認識我。因為覺得他應該是出于非常重要的原因必須改名換姓,我就順着他的話,假裝是自己認錯了。”
“……抱歉。”
他簡短地解釋了一下任務當天在天臺上發生的事。
雖然在向組織報告時說的是自己親自完成了任務,但此刻面對明美,他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是殺死她朋友的冷酷無情的男人。
但明美的神色卻仿佛并不意外。
她的眼瞳清澈而明亮:“我知道大君是不會動手的。”說這句話時,她的語氣帶着信任和理解。
“……”
赤井秀一說不出心中的複雜感受。他伸出手抱住她,手指輕輕擦了擦她眼角的淚花。
“那你和波本是一直都有聯系嗎?”
“小學時因為父母的關系轉學就分開了,之後有将近十年時間沒有見面吧。直到琴酒帶我去美國參加志保的畢業典禮,途中偶然遇見了……當時波本很驚訝,差點和琴酒打了起來。”
說是護送她去美國,其實也是組織對她們姐妹兩人的監視和控制。
妹妹是組織的科學家,因為天賦出衆,繼承了父母的聰慧,從小就失去了選擇人生的自由,姐妹兩人也無法經常見面。
當年她與零君分別時,志保還沒出生,而她作為組織的底層成員,過着與普通人相差無幾的生活,平時也少有機會接觸組織的其他幹部,也因此在重逢之前,零君并不知道她在組織裏,而她也不清楚童年好友長大後竟然也成為了組織成員,還是高層幹部。
如今物是人非,童年的美好回憶就像一場夢,而夢終會有醒來的一天。
…………
一室一廳的公寓房間,布置得極為簡單,家具也不多,看不出有什麽偏好或特點,讓人感覺居住在此的人就像是短暫居住的旅客一樣。
——這就是蘇格蘭威士忌生前的住處。
波本曾經來過幾次這裏,因此很清楚地記得地址。
他的目光落在卧室裏的筆記本電腦上。
這是組織此次交給他的任務——整理蘇格蘭的遺物,搜查情報,最好能挖出真實姓名。
蘇格蘭死的那天他會出現在現場,他給組織的解釋是,不能接受好友是叛徒,信任被辜負,因此要親自監督任務。
那位先生對他的表态非常高興和欣賞,直接把搜集蘇格蘭遺物情報的任務交給了他。
表面上看起來這個任務交給他是最合适的。因為蘇格蘭生前與他相熟,他最有可能知道一些有利于情報搜集的細節。
波本打開電腦。
理所當然地,屏幕上跳出了密碼框。
破解密碼時,他試了很多次。
生日自然是不對的,過于簡單了。真名的羅馬字也不對。拼起來也不對。懷着沉重的心情輸入了好友小時候曾經說過的父母的忌日,依然不對。
甚至輸入了他曾經調查到的,好友曾經讀警校時候的學號,屏幕上還是顯示密碼錯誤。
他閉着眼睛回憶過去。一遍一遍梳理細節。
不知為何,莫名想起了好友小時候喜歡看假面超人,本着好笑又随便試試的心态,他擡起手按下鍵盤,輸入“正義的夥伴”,結果——
密碼竟然對了。
波本發呆了片刻。
他慢慢地回過神,說不出此刻內心的複雜情緒。
Hiro是正義的夥伴,那他……現在大概就是Hiro要打倒的怪獸吧。
雖然開機密碼被他破解了,但裏面所有的情報卻已經被公安部遠程銷毀了。他翻遍電腦的記錄,唯一能找回來的有用的情報,就只有一個私人郵箱地址。
大概是許久不用的舊郵箱,密碼倒是意外的簡單,就是真名加生日。
登陸郵箱後,從收件箱保存下來的一些郵件裏,能發現一些陳年舊事。
比如Hiro的兄長是在他讀高中的時候當上了警察,沒有留在東京都,而是去了長野縣警署。
比如Hiro好像還有一個戀人,叫HANA,全名不清楚,似乎是高中的時候兩人就開始交往了。只不過與戀人之間的信件只到高中畢業,後面就沒有記錄了。也許是不再用郵件聯系,也許是分手了也說不定。
看完這些郵件後,波本面無表情地清空了登錄記錄和浏覽記錄,删掉了郵箱地址,把電腦又整個重新清空了一遍,徹底找不回任何信息的程度。
然後,他關上了電腦,起身離開。
…………
“小時候,媽媽告訴我,人這一生不能走錯路。一旦走錯了路,再想回頭就很難了。我就問媽媽,人怎樣才能不走錯路。”
“媽媽說她也不知道。”
“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走是對是錯,但是我不後悔做出這樣的決定。”
警察廳公安部的大樓。石田松彥看着面前的年輕女人。
剛滿二十六歲的年紀,但若說她是大學生大概也不會有人懷疑。
神情平靜,面色有些蒼白,黑色長發披散在腦後,眉眼有種冷淡的秀美端麗,長長的睫毛下是清澈卻幽深的眼瞳。
簡單的白襯衫半身裙職業裝包裹着看似纖細的身材,但她從前的那些戰績卻讓石田不敢小看這份纖細中蘊藏的爆發力。
“你可要想好了,這種方式是有很大風險的——”
因為擔心年輕人報仇心切,一時沖動,石田決定多說幾句。
“離開警察廳,把自己的身份戶口注銷,用協助人的身份從事卧底任務,這樣做的代價是很大的,你要考慮一下自己是否能承受。”
“首先,這等于放棄自己從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變成另一個人,與所有的親人朋友都不能再有聯系。”
“其次,卧底過程中,你将很難得到公安部的支援和幫助。除了接頭人和我之外,沒有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還有一點,最重要的一點。”
他頓了頓。
“——假如任務失敗,那麽你将以犯罪者的身份死去,也許連翻案的機會都沒有,公安部的殉職名單上也不會有你的名字。”
辦公室內的氣氛安靜了幾秒鐘。
“我已經想好了,老師。”
石田微微一怔。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帶着下屬對上司的恭敬叫他“石田先生”,而是久違地叫了他一聲“老師”。
——從此刻開始便已經舍棄了過去嗎?
“蘇格蘭之所以會出事,就是因為公安的內部有組織的人,為了保證情報安全,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我知道了。”他沉聲說道,“既然你已經有了覺悟,那我就幫你這一把。”
“謝謝您願意幫忙。”
“那麽你現在需要給自己起一個新的姓名。”
“就叫……廣濑冬月。”
廣濑的發音是hirose,hiro取自景光的景。冬月是她原本的真名,但是改了發音,本來是訓讀,新名字改成音讀。
年輕的身影消失在辦公室門口。
門關上,石田嘆了口氣。他轉過頭,從警察廳辦公樓的窗戶向外看去,能看到腳下重疊的房屋街道,以及一片混沌的灰白色天空。
厚厚的雲層遮蓋住了太陽,只漏下幾縷金色的光輝。
(過去篇·完)
【作者有話說】
過去篇到此結束。
之後命運之輪就轉到了潛行篇的故事。大家前面都已經看過了~現在回頭去看估計會有不同的感受吧。(笑)
這章回收了很多伏筆:
波本通過景光的舊日郵件知道了景光的哥哥在長野縣當警察,所以潛行篇裏,庫拉索提到自己被一個姓諸伏的警察抓到時,波本當時表情一變。
明美曾經認出了蘇格蘭,所以在酒吧故意試探女主,提到了諸伏這個姓氏。
波本和明美曾在組織裏重逢相認,所以第三章裏,波本女主赤井明美四人相遇時,波本看到明美表情複雜。
第一章死掉的那個卧底野澤就是傳回景光死訊的人,所以女主記得他,第一章聽到他的死訊眼眶發熱。
女主為什麽離開公安部,以協助人的身份卧底,只跟毛利聯系,是因為景光死前的電話告訴她公安裏有卧底。
女主目前在組織裏相對而言就很安全,沒人能查到證據證明她的卧底身份,波本、明美憑感覺猜她的卧底身份,而赤井是因為耳釘。赤井比誰都清楚蘇格蘭是有同伴的,但波本不知道耳釘這回事,雖然猜到女主有可能是卧底,但是不可能知道女主和景光的關系。
下一個篇章,冬月和赤井再相遇的時候,赤井會把耳釘物歸原主,到時候冬月會戴上耳釘的。
只是戴上也無法填補那份空缺了。
正好一個篇章結束,就聊聊本篇女主的成長經歷吧~
冬月在遇到景光後,漸漸走出了童年陰霾,成為了一個和他一樣負擔很重、但也很有韌性的人。潛行篇裏她也說過,景光是塑造她的人。
小時候她背負着父母的期望,也背負着花歌的命和責任活下去,多年後又背負着景光的命和理想活下去。
少年時她把自己活成花歌的樣子,後來為了紀念景光,又把自己活成了景光的樣子。但是無論怎樣去活,她內心深處依然還有她自己。
到了潛行篇的時候,她已經是個成長完成的複雜人物了。身上既有景光的溫柔、隐忍、正義、包容,還保留了一點花歌的善良可愛,當然也有冬月這個人本身具有的冷淡、深沉、理性。
所以波本初見面就對她一見如故、産生好感也不奇怪了。只能說,某些一見鐘情也許是有着他自己都不了解的緣故的(笑)。
另一方面,組織裏其實也沒什麽正常女人。不是基安蒂那樣的女殺手,就是貝爾摩德那種表面年輕實則五十幾歲的神秘存在。
波本作為一瓶滲水的酒,眼光喜好會比較特殊,與組織裏其他純黑的酒是不太一樣的,正常來說他不太會看上組織裏的女人。
從這個角度去想的話,波本會喜歡女主有點像是命中注定,只要在組織裏遇見了就一定會愛上。(笑)
ps:景光線的故事,靈感歌曲是天野月的《聲》。
歌詞真的是絕妙搭配!感興趣可以去聽聽看~
下一章回歸潛行篇之後的時間線,繼續驚險的卧底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