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分明黑月光(三十一)
溫照夜倒完茶水,退到一邊。
其實這些本不需要她做,修者完全可以以術法驅動,甚至根本不用飲食。
只是諸人諸事到了一定境界,便開始返璞歸真地追求一些不必要存在的繁文缛節,正如此時她端茶倒水,不過是為了彰顯這些人的身份。
謝琅似笑非笑地看了溫照夜一眼,溫照夜又坦蕩地看回去。
“你變了許多。”
确實變了許多,溫照夜植物化形,溫吞是她的本性,只是溫吞之下,亦是高傲,如今竟也願意為人倒茶了。
溫照夜于是輕聲回應:“誰能不變呢?”
這話謝琅未接,獸宗與合歡宗宗主并未來到,修寒辭代替合歡宗宗主參與此次會議,只是到底身份不同,坐在下位。
白無黛畢恭畢敬地遞上獸宗宗主的傳信玉牌,獸宗宗主的面貌便出現在他所對應的座椅上。
獸宗宗主并不年輕,是一副中年人的肅穆模樣,這種肅穆甚至壓過了他的年齡,鬓發也霜白。
他環視四周:“白無黛,坐下。”
白無黛眨了眨眼睛,并無面對諸多大能的緊張,既然獸宗宗主讓她坐下,那她便坦坦蕩蕩坐下。
喬林秋大病初愈,仍有些蒼白,他的視線自剛落座的修寒辭到白無黛,再到溫照夜。
想起自家宗門作為下任宗主培養的江筠寒,心中難免有些唏噓。
怎麽就不争氣呢。
看別人家的少宗主,一個比一個端正優秀,再看江筠寒,便顯得過分平庸了,偏生殺門中人大多無情無欲,即使有感情,也只是對着少數人,這樣的人,可做刀,卻不能作為宗門的掌舵人。
既選擇了中庸,便不能要求太多了,他在心中嘆道。
“鲛族的小崽子呢?”獸宗宗主的聲音也頗有種不怒自威的風範在其中。
“再等等,年輕人嘛。”喬林秋倒是不在意。
獸宗宗主似是嗤笑一聲:“也不知有求于人的是誰。”
鲛族本就是從獸宗中分化出的族群,獸宗以動物化形為主,枯骨主要是植物化形。
獸宗宗主對鲛族少主并不容忍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寒明雙手合十,并不參與其中,只道:“阿彌陀佛。”
謝琅看了一眼寒明,此時他又中立了,不免覺得有些諷刺。
佛者何為她并不知道,但定不會如寒明這般,牆頭草,兩邊倒。
她慢悠悠道:“那還是你們有求于人。”
若說權威,枯骨一脈甚至淩駕于浮光宗這天下第一大宗,畢竟是上古遺脈。
潮濕的海水氣息湧來,随之出現的是頗不映襯的蹦蹦跳跳的腳步聲,并不莊重。
獸宗宗主皺了皺眉,并不喜這樣的雀躍,但到底是別宗之人,此處也并非是獸宗,他并未評價。
秦素月好似對此時的尴尬一無所知,她自下位抽出一張凳子自然落座,卻并非是少主們專屬的下位,她與宗主座位平齊。
獸宗宗主的眉頭更深了,仿若能夾死一只蒼蠅。
“我來遲了嗎?”她若有所思地擡擡頭,自問自答,“并沒有呀。”
她在圓桌上撐起下巴,腳自如地懸空晃蕩:“你們剛剛在說什麽呀?”
她歪了歪頭,又嘻嘻地笑出來:“是在說什麽我不能聽的嗎?”
她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狀,指了指自己:“莫非是在說我不遵守規則?”
獸宗宗主難受地別開目光,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精神污染,向來刻板的他此時竟無比慶幸,鲛族脫離了獸宗,不然隔着千萬裏看着秦素月都能感到不适,若是見面,還不知他的壽命要縮短幾何。
秦素月的目光自獸宗宗主與寒明身上掃過,又看向下首的修寒辭:“為何不上來?”
修寒辭臉上一派高深莫測的慈悲,尤其在得知自己代表着合歡宗的顏面時坐得更端正了些,他心知無論如何說都是得罪人,便故作高深:“宗規使然。”
秦素月若有所思,她沉默得讓修寒辭有些害怕:“宗規是……謙讓老年人嗎?”
喬林秋适時打圓場,此次本就是幾宗一起讨論,合歡宗在下也确實不妥當。
“是我準備不周了,寒辭,你也上來吧。”
修寒辭害怕秦素月又問,遠遠地繞開了她,坐到了謝琅身旁,謝琅依舊是兜帽鬥篷裹身,只能看到她裸露的勁瘦而蒼白的手。
“您好。”修寒辭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不迫又有逼格。
謝琅只是轉過來,即使隔着兜帽也能感覺出她的目光,是尊重的打量,她點點頭,不再多言。
修寒辭松了口氣。
“鲛族少主,你有何求?”獸宗宗主維持住自己威嚴的面貌,不讓人看出秦素月的崩壞對他造成的精神攻擊。
秦素月不喜歡将自己放在被動的位置,準确來說也并非只單單她有所求。
這些人既想要試探弟子,又想要自己的聲名,便需她将之合理化。
有所求就好商量,大家都是平等利用的關系,既如此,又何必将自己擺在下位找不痛快?
她笑着反問獸宗宗主:“你有何求?”
白燼氣結:“搞清楚你的态度!”
秦素月也冷笑:“你是什麽态度?”
謝琅以指敲擊桌面:“安靜。”
于是便都安靜下來。
秦素月也并未生氣,只是反唇相譏,謝琅既如此說,她便也安靜下來。
修真界向來是一潭死水,即使是魇族出現也按部就班,天機書指示——發現魇族——殺死魇族,已經形成一套讓人波瀾不驚的流程。
即使是宗門大比前的例會,也不過是流于形式。
雖說十七年前無常出世,引得魇族頻頻異動,但殷雪重這幾年前奔波在外也并非徒勞無功,至少将魇族異動壓到了與之前一般無二的樣子。
寒明又道一聲佛偈:“阿彌陀佛,施主之事可妥當了?”
秦素月不喜這樣的虛僞,雖說她也是再虛僞不過之人。
“只是試探于她?”
她雖未明了,所有人卻不言自明。
寒明道:“若是……”
“若是不合你意,便要殺了她?”秦素月窮追不舍。
“你們誰人主張審判于她?”她又問,嘻嘻地笑了起來,“我自不會告知于她,只是總要留個底吧,畢竟她于我,可是有救命之恩。”
這喬林秋倒是沒聽過:“小道友可願詳細說明?”
秦素月沖着他做了個噓聲的姿勢,嘻嘻地笑出來,十足陰陽怪氣:“秘密。”
喬林秋也不惱,只是道:“這樣啊。”
謝琅又敲了敲桌面:“主張此事的是獸宗與慈濟寺,我只是來做個見證,浮光宗中立,合歡宗反對。”
“至于凡人族……”謝琅看向一直未發一言的嬴拂柳,“請講。”
嬴拂柳環視一周,委婉道:“我并無插手的餘地。”
這便是支持青寧的意思了。
秦素月又嗤道:“多管閑事。”
在獸宗宗主發怒之前,秦素月向後仰倒,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被不知從何而起的水流托起:“當然……成功了。”
她阖上眼睫,低聲自言自語:“只希望她不會怨我。”
純白的眼睫睜開,她眼中倒映着溫照夜的影子,藤蔓吸走了水流,此時托舉她的變成了溫照夜,溫照夜将她扶起,聲音悠悠:“她當然不會怨你,她眼中沒有任何人。”
“除了殷雪重。”
好像也是。
秦素月卻更興奮了,甚至覺得殷雪重也礙眼。
這樣的人,眼中難道不該空無一人、一視同仁地居高臨下嗎?
殷雪重又憑什麽呢?
雖依青寧所言,救她與蒼執明的共有三人,秦素月卻并無多餘的心去感恩他人,既第一眼看到的是青寧,就算她不是救她之人,她也要歪曲成她是救她之人。
“宗門大比既然有比武也有比應用,那便由宿蘭時在幻境中自由發揮吧。至于名頭,便是我對我救命恩人的試探,如何?”
不如何,試探救命恩人,放在誰身上都會覺得荒謬,但這是秦素月,誰也無法料到這個瘋子下一步會做什麽。
她眼中無尊卑、無優劣,甚至無人類。
“甚好,甚好,”喬林秋撫掌而笑,話音轉冷,威勢畢露,“此番若通過了你們的考驗,再對青寧出手,便是對我浮光宗的挑釁。”
“無論是你寒明,亦或是你白燼。”宗門面前無親疏,即使獸宗宗主是他的岳父也不行,更何況……
喬林秋垂眼。
非是他要舍棄喬暮雪,只是江筠寒需要獨當一面,蒼執明亦需要逐漸淡卻執念,月皎偏心又心軟,若是喬暮雪在浮光宗,這幾人總會釀成大禍。
他本以為喬暮雪不會覺醒獸族血脈,那在他身邊也可庇護一二,但既覺醒獸族血脈,前往獸宗便是于她的修為、心智最好的抉擇。
白燼因阿雪因生暮雪身死對暮雪總是心懷芥蒂,但見白濯枝與白無黛這幾日對青寧的态度,便可推知白燼對喬暮雪也并非無心。
此時若他在白燼眼中是重視宗門遠甚于暮雪,白燼受到的羞辱越甚,對暮雪的憐惜也會越甚。
至于暮雪……
喬林秋閉上眼睛,他絲毫不懷疑喬暮雪會如何在獸宗誇大她的可憐之處。
自進入議事殿以來受到的氣不斷疊加,白燼拂袖站起身來,身前的桌面因受不了他的威壓出現蛛網般的裂痕,他嘴旁的兩道紋路更深了些,看上去怒氣沖天。
“欺人太甚!你便是如此看我獸宗的?你便是如此對待我獸宗之人的?!”
謝琅揉了揉太陽穴,溫照夜見狀,便驅使藤蔓代替她的手,輕輕揉捏謝琅的太陽穴。
“多謝。”
溫照夜含笑點點頭。
“安靜。”
到底是一宗宗主,即使枯骨一脈威名在外,白燼也覺得頗為丢面,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謝琅,謝琅好似一無所覺。
“這便是你見證的态度?”
他的聲音平和下來。
“我見證的是青寧之事,你說的又是何事?”
白燼自知理虧,拂袖離去。
秦素月伸了伸懶腰,她站起身來,一派閑适的模樣,她看向喬林秋。
“所以你當真看不到?”
我與宿蘭時的交易?
喬林秋笑着回望。
秦素月聳了聳肩,轉身離開。
甫一離開議事殿,秦素月便看到了在門口守着的蒼執明。
見她出來,冷冷地看着她。
“你竟沒死?”
秦素月甜蜜蜜地笑起來:“自是要等阿弟你先死了。”
她對着蒼執明勾了勾手,“來,帶姐姐我去看一下,我們共同的救命恩人,喬暮雪。”
蒼執明看着她的眼神幾乎要殺人了,秦素月恍若未覺,她捧起下巴,歪了歪頭,對蒼執明笑得十分甜蜜。
蒼執明卻知,即使他此次不帶秦素月過去,秦素月以鲛族少主的身份也總能找到去路,即使她不是所謂鲛族少主,只是再平平無奇的一個妖族,她也總能有許多辦法找到喬暮雪之所在。
他定定地看着秦素月,實在不明白,同樣都是救命恩人,為何秦素月會對喬暮雪完全不管不顧,更何況以他對秦素月的了解,青寧是她真正的救命恩人還只是拉出來與他打擂臺的救命恩人尚未可知,後者大抵更有可能。
秦素月與青寧,這兩人果真是人與群分、沆瀣一氣。
有他在,秦素月也不會對暮雪做什麽,蒼執明想。
他并不會在秦素月面前表露對喬暮雪的在意,他越是在意,秦素月越是想要傷害。
于是他只是道:“随我來。”
秦素月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哼起悠揚的調子來,鲛人本就有一把好嗓音,即使是她随意發揮的調子,也不由得讓人心平氣和。
蒼執明回頭看了她幾眼,秦素月反問:“要見救命恩人了,我不應當開心?”
她的救命恩人畫了重音,在說到“開心”二字時,近乎呢喃。
蒼執明不置可否,于是秦素月的曲調又轉為歡快又悲傷,像是早已知道既定悲傷結局前的強顏歡笑。
蒼執明又回頭望去。
秦素月反倒委屈起來:“這也不可嗎?”
蒼執明不置可否,繼續向前。
月皎并不在。
蒼執明敲了敲喬暮雪的房門,并無人回應。
他等了會兒,秦素月便在身後冷笑一聲,似是嗤笑他如今的優柔寡斷。
她又哼起歌來。
曲調莫名詭異,蒼執明聽起來都覺得頭昏腦漲。
青女出鞘,湛湛寒光水波般反射在秦素月的臉上:“你到底想幹什麽?”
秦素月笑得狡黠:“裝不了嗎?阿弟,在意是掩飾不了的,只是你我姐弟竟生疏至此,弟弟你竟連對恩人的過分關切都要瞞着姐姐我,姐姐當真傷心。”
她撥開青女劍:“弟弟啊,你就像是一只裝作是老虎的小貓咪,當真是可愛至極,你照貓畫虎的所謂詭計,當真以為無人發現?”
“不過是青寧姐姐懶得計較罷了。”
秦素月繞過蒼執明推開門,見蒼執明依舊呆滞在原地,她歡快地詢問:“你現在不怕我對你的救命恩人做些什麽了?”
怕,怕得要死。
因此即使知道秦素月這麽說大抵是對喬暮雪再無半分殺意,蒼執明還是走了進來。
秦素月走到喬暮雪跟前,看着她蒼白的臉色,以及從亂發中探出的兩只雪白狼耳,無比憐惜:“是個楚楚可憐的小美人呢。”
她的手劃過喬暮雪的臉頰,到脖頸。
手心的喉結①輕輕滑動,她笑了笑,收回手。
“我若沒記錯,弟弟你曾給了恩人一個信物。”她點了點自己的下巴,自問自答,“是什麽呢?”
“是海螺!”
“海螺裏弟弟還一句一句刻上了我們與恩人的通信記錄呢。”秦素月有些懷念,“我的弟弟啊,可真真是固執至極、重情重義。”
蒼執明擡眼看她。
秦素月卻不再多言,她看了看喬暮雪,手上下撥弄着喬暮雪的睫毛。
“因感念恩人的救命之恩,弟弟你還将母皇予我們自保的鱗片放在了海螺之中,姐姐的記性還不錯,那鱗片,退可制幻進可攻擊大能。真真可惜。”
她走到了蒼執明跟前,分化後的蒼執明比她要高上許多,秦素月雙手負于身後,擡頭。
“弟弟,你是當真不知?”
蒼執明神色晦暗,他與秦素月對視,卻是秦素月先移開目光。
“當真固執又愚昧。”
她離開了。
有風順着敞開的房門灌入房間,床上沉睡少女的睫毛也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