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前夕(二)
一邊揣測聖意,一邊看向她那正批奏章的皇帝老爹。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皇上從奏折堆裏擡起頭,“看完了?”
李令儀點點頭。
“知道川陝總督是幾品官嗎?”
“正二品。”
“對,也不算對。”
皇上解釋道:“現任的這個川陝總督,還加了兵部尚書的銜,所以他是從一品。”
他摘下花鏡在手裏有節奏的拍打幾下,又道:“對于天上掉下塊磚瓦都能砸死幾個二品官的北京城來說,從一品或許不算什麽。可對于地方就不一樣了。總督的職責是掌治軍民,總制文武,察舉官吏,修饬封疆(1)。可謂文武兼管了,僭越點說是地方的土皇帝也不算誇張。”
李令儀喉頭幹澀,禁不住咽了咽口水,這不會是讓她查辦那什麽川陝總督吧?!
她感覺自己手心開始出汗了,這是不是有點揠苗助長了?
這就好比一個剛出新手村的小菜鳥,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幹掉大boss!
“怎麽,怕了?”
李令儀幹笑,“怕。”
怎麽會不怕呢?
“但兒臣怕的是治不了他啊!他官兒太大了,即便兒臣是欽差,沒有聖谕也不能将他拿下吧。況且,發落這種級別的官員,即便有聖谕也得押來京師由三法司會審了才行吧。”
皇上哈哈一笑,震的案幾上的素紙也跟着一翹一翹的。
“懂得權衡利弊,知道輕重,小十七很不錯!”
話鋒一轉又道:“可若你一路上遇到的都是這種級別的贓官,你還敢不敢放手肅貪?”
玄色龍袍以金線繡著的五爪飛龍,在這位九五之尊的胸前吞雲吐霧,無所不能。
李令儀心一橫,昂首道:“為官不正、為富不仁是為邪,鋤奸扶弱、經邦濟世是為正。兒臣為正,他們為邪。自古邪不壓正,沒有什麽不敢的!”
鬓邊搖曳的流蘇,似乎在為她的慷慨與堅定而讴歌。
皇上回首與梁德全相視一笑,複又回轉和聲道:“說得好!話又說回來了,父皇也不是讓你去直接發落人,而是讓你去山西的時候順便查一查,這位聶撫臺所奏真不真。”
又慢條斯理的道:“為官做事,最忌聽一家之言。就比如山西這件事,聶鴻源既然參了,那些被參的就會寫辯罪折子。屆時這些都會印在邸報上。回頭讓人也給你送去一份,多學多看方能有所裨益。”
邸報也可以成為“朝報”,顧名思義,就是用來刊印皇帝的诏書、谕旨以及臣僚奏議的文書等時政要聞。
李令儀虛心接受,“兒臣知道了。”
“那……”皇上從龍椅上站起身,“那就聽旨吧。”
李令儀忙退後幾步,伏地而跪。
梁德全微笑着上前一步,從袖中掏出一張明皇絹布。清了清嗓子,蒼老有餘,雄厚不足的嗓音唱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今有華章公主皇十七女李氏令儀,淑慎性成,綽有餘妍。神情散朗之餘,又兼林下風氣(2)。仰承皇帝陛下聖訓,命爾為巡按天使,往各府縣訪查稽考民生官風。以供聖人咨诹善道,察納雅言(3)。如使澄清吏治,聖治得以被化萬方,爾功在千秋矣。欽此。”
等梁德全念完,皇上又補充道:“既然要悄悄去,那這張聖谕便不會明發,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暴露。”
梁德全合上黃絹托在雙掌之中,半彎着腰恭敬的奉上:“公主殿下,接旨吧。”
李令儀盯着眼前的聖旨,猶疑踟蹰半晌,還是沒有伸手接。
見她臉有異色,梁德全回首以目請示皇上。
皇上心知她這是要提條件了,沉默着穩坐高臺,等待她的下文。
果然見他沒開口詢問,便期期艾艾的膝行幾步來到案幾旁,道:“父皇,聖旨只說讓兒臣訪查稽考,沒說讓兒臣整頓啊。如遇到了證據确鑿的,兒臣管還是不管啊?不管吧,兒臣此行就失去了意義。管呢,這僅憑聖旨且有的扯皮。兒臣有個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講。”
李令儀察言觀色的道:“不如父皇賜予兒臣王命旗牌,對待總督巡撫以下的官員兒臣便有了特事特辦的底氣……”
見皇上眉頭緊鎖,她立即又道:“兒臣發誓!絕不會濫用權力的,請您相信……”
僅憑皇上面色就透露着對她的不信任,李令儀越說越沒底氣,最終頹喪的閉了嘴。
她蔫巴的表情引的皇上勾唇一笑,“嗯……這樣吧,等你去山西查清眉目,讓朕滿意,到時就特賜你王命旗牌,怎麽樣?”
原本已不抱希望了,乍然聽到還有機會能拿到,而且她系統在手,查個東西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心中一喜道:“兒臣遵旨!”
結過聖旨,忙又拜了三拜。
晚來風起,吹落一地桂花。接踵而至的秋雨,飄灑如霧。
第二日卯時雨住風停,香山上經雨紅透的楓葉,在清晨缭繞的薄霧中豔若水洗。
若說北京城最有名的瓦肆酒樓,當屬西直門北大街上的醉雲樓。
他們家是做鴨貨的行家,什麽香酥鴨、三鮮鴨、鴨條海參、清蒸酒釀鴨等等,皆是一絕。
做生意以誠信為本,童叟無欺。上可招待達官貴人,下可接待平民百姓。
醉雲樓分三層,一樓供客人聊天用膳,整日人聲鼎沸。二樓及三樓皆是裝飾精美繁華的雅室,只需将門一關即可隔絕樓下喧嚣熱鬧。
三樓一間雅室中,一男子頭戴蓮花冠,烏發披肩,身着一件玄色暗花長袍,背對着門臨窗而立。
他靜靜站在那,觀青山隐隐,紅葉蕭蕭。晨風薄霧從半開的窗牖處漫進來,在他袖口衣擺處婉轉流連。
“貴人,這邊請。”
小二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
男子聞聲回顧,俊秀的眉眼較窗外紅葉更加令人驚豔。
“貴人,就是這裏了。”
随着噔噔的下樓聲門被推開,進門之人穿着富貴,印堂窄,嘴唇薄。面龐和氣中隐隐帶着一絲捉摸不定,仿佛下一秒就會拂袖翻臉。見到室內男子他明顯愣了一下,随即拱手笑道:“季卿,久等了。”
高翊走近幾步,從容施禮道:“不敢!臣北鎮撫司高翊,問越王殿下安。”
越王單身扶起他,笑吟吟的拉他入座。
越王小厮見狀連忙斟茶。
高翊與越王平日并無私交,還是上次侯府清談宴上礙着自家老子的臉面攀談了幾句。誰知這幾日頻繁約見,也不知搞什麽名堂。他也懶得猜,坐下後不發一語。
越王觑了一眼他的神色,略顯尴尬的理了理衣擺。等了一會兒見他仍不出聲,只好開口道:“聽聞高大人要護送十七妹往山西去?”
高翊淡淡一笑,“臣尚未接到消息,果然還是越王殿下消息靈通。”
據越王所知,由高翊帶領一隊錦衣衛做儀仗已是定好了的事。他還聽聞此番還有別的打算,原本還想借此事探一探他的口風,誰知他連源頭都否了。想了想笑道:“這不是朝廷秘聞,高大人不必避諱。聽令尊大人說季卿你騎射了得,正好小王感興趣。不知季卿在太原盤桓幾日?小王好請你做教席。”
高翊斂目暗道:拙劣!
明面上卻絲毫不顯,起身躬身道:“殿下恕罪,臣委實不知山西之行是否為真,更遑論盤桓幾日的事了。北鎮撫司還有事,臣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