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前夕(三)
高翊退後兩步,毫不遲疑的轉身離去。
經過時帶起的風拂過越王的臉頰,讓他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恢複之後,看着那兩盞還冒着熱氣的茶,笑容更加和煦起來。接着,從容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一旁侍候的小厮斂目垂首,神色愈發恭敬起來。
而行至樓體拐角處的高翊,只聽樓上“哐啷”一聲巨響,似是杯盤碗碟碎裂之聲。懸空的腳凝滞片刻,當再次往前走時,唇角微微勾起,像個使壞成功的孩子,笑的肆意又諷刺。
經過兩三天的發酵,李令儀将要去山西的事情已經人盡皆知了。平日裏積攢的人品開始爆發,上到太後,下到宮妃嫔禦及王妃郡主,紛紛送來程儀。長輩或品級高者還貼心的帶話來叫不必面辭,品級沒她高的則強烈要求給她大擺送別宴。
她當然是拒絕的。
長安宮諸人接連好幾日,除了收拾東西就是整理那些禮單。
看着堆在桌子上的金玉手串等,李令儀一面咋舌,一面喜滋滋的拿起來前前後後反反複複的看。歷經五年,即便她這只“山豬”也見了不少世面,可偶爾還是會在這些黃白之物中迷失。
眼見出發日期臨近,李令儀忽然想起來除了茶茶之外,還有個随行者沒定。因而放下手中的一串珍珠,回身詢問道:“這次去山西不能将你們全部帶着,只能帶兩個,另外兩個要留下看家。你們怎麽想的?”
四個人正在忙碌着,雪芽先道:“自然聽公主安排。”
茶茶正将疊好的衣服放到包袱中,聞言接口道:“奴婢肯定得跟着,不然誰保護貼身公主?”
茶茶話音剛落,雲霧歡脫的跳了出來,“公主,奴婢想毛遂自薦!因為……”她眉頭一皺,可憐兮兮的道:“自從奴婢八歲入宮之後,就再也沒有出宮一步。已經想象不到宮牆外是怎樣的世界了……”
說到後面不自覺的深情哀傷了起來。
李令儀也跟着心酸了一下,大好青春被關在紫禁城裏,等待朱顏凋零,何其的殘忍。她既然提出來了,自然沒有不可的道理。可顧此失彼,也是不公平的事情。因而向惠明和雪芽問道:“你倆個有意見嗎?”
惠明原本是京城人氏,家裏還頗有些家資。因父母財迷心竅,竟将她許配給了一個能當她爺爺的老財主。她為了逃婚才入的宮,她本身就入宮晚,雲霧的這個理由她自然不好說不同意。
雪芽是四大宮女最年長的一個,又素來以長姐自居,性格又雅正端方,自然不會想争搶。
見她二人沒什麽意義,李令儀便點了頭。
得到首肯,雲霧喜滋滋的跑了出去。
一不小心還撞到了惠明,惠明笑罵道:“作死喲,你慌着幹什麽去?”
“回去收拾我的行李!”
再看時連人影都沒了,衆人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
李令儀笑容還未來得及收起,卻見喬淑妃不知何時進了門。
李令儀笑盈盈的起身,“給母妃請安。母妃……”
一擡頭被喬淑妃神色吓到,只見她柳眉倒豎,雙唇緊抿,眼含厲色,與平常娴雅平和大相徑庭。心知必然事出有因,忙收斂神色正欲開口問,卻被她先一步開口。
“你們都出去!”
茶茶等人自入宮以來從未見過喬淑妃發這麽大火,也不敢多說,忙退了出去。
連喬淑妃身邊人也一個沒留,一時間整個室內只剩她們母女二人。
喬淑妃落座于紅木太師椅上,單手握住一側的扶手,素白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
李令儀暗暗審視了一下自己近日的所作所為,并沒有發覺有什麽逾矩的行為。她不明白喬淑妃怎麽生這麽大的氣。有些茫然又有些恐慌,在喬淑妃兩步之外跪了下來。
“母妃息怒,如果是兒臣做錯了什麽,您盡管責罰,莫要氣壞了身子。”
誰知素來溫柔平和的喬淑妃連連冷笑,夾槍帶棒的道:“你能有什麽錯?都是我的錯罷了!好一個志存高遠、心懷蒼生的巾帼女英雄!真乃我大順女子的楷模啊!”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李令儀仔細一思索,便知可能是她請纓去做反腐欽差的事情敗露了。
不論是前朝還是後宮,因着喬淑妃出身商戶,膝下又無皇子傍身。這些年雖然舅舅得了個總兵的武職,她自己也頗得聖寵,但素來勤勉謹慎,是游離于這些是是非非之外的人。連帶着教育她也是明哲保身,不要沾染是非。
李令儀前幾日主動求來的差事,無疑打破了她的原則,也難怪她這麽生氣。
李令儀低下頭,膝行至她跟前,兩只手期期艾艾的扯住她的袖子,“母妃……對不起。”
肝火正盛的喬淑妃一把扯開袖子,冷冷道:“你沒有對不起我!都是我阻了你的路,合該我向你認錯才對!”轉過臉又不無諷刺的道:“公主殿下,我只是一個深宮裏無知愚昧的婦道人家,請您原諒則個!”
雖然真正意義上喬淑妃不是她的母親,她對她好也是因為原主。可既然她占了人家女兒的身體,享受了這份不屬于她的母愛,那她就有責任有義務去孝敬陪伴她。更何況,是喬淑妃張開羽翼将她庇護,她才可以活得幸福又自由。她才可以躲在她的懷裏任性撒嬌,使她那一顆孤獨而蒼涼的心有所慰藉。
見她這般生氣,李令儀也禁不住淚盈于睫,伏地磕頭道:“母妃如此說,兒臣唯死而已。兒臣做的事母妃覺得不對,您可以打我罵我,請您……不要放棄我!”
見她這樣,喬淑妃也感懷萬千,她只是氣急了口不擇言,怎麽可能會放棄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獨女呢?閉上眼眸長嘆一聲,努力平複心緒。
李令儀見喬淑妃已然松動,得寸進尺的扯住她衣袖下的手,将自己的臉貼上去亂蹭道:“母妃,您打我,打完了就別生氣了,好不好?”
喬淑妃垂眸看她,感覺手心濕潤,心知那是李令儀的眼淚。為人母的那一顆慈悲心頓時軟作了一團。掙脫她,伸出食指在她眉心一戳,“你呀!”
李令儀立即破涕為笑,湊上去貼着她撒嬌。她若長了尾巴,此刻一定是瘋狂搖動的狀态。
心緒完全平複後喬淑妃問道:“此事……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聞言,李令儀心虛的搖了搖頭,“兒臣已經接旨了。”
一股火氣再次竄上心頭,喬淑妃起身無奈又不解,“你知不知道你此去肅貪,會得罪多少人?如果得罪的只是某些貪贓枉法的地方官兒也就罷了,可難保他們背後沒有主子啊!浙閩、兩江,你知道有多少官員卷在了黨争裏嗎?稍不留意,你就會動了他們的利益。”
“你那幾個哥哥,你不會覺得他們是什麽善男信女吧?你以為你的小伎倆真的能攏住他們?”
“索性今個兒就跟你挑明了,他們看中你、對你好,不全是因為你嘴甜面善、做事圓滑。而是因為你的外祖父有錢,你的舅舅有兵,你的母妃沒有兒子!他們對你好,是因為想要拉攏你外祖家!”
李令儀不是傻子,自然能看明白這些。可是她不去肅貪,她就會死啊……
這些又不能明着說,李令儀就着跪下的姿勢,無力的坐到了自己的腿上,神情頹喪。
“我們本是站在岸上的人,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下去淌渾水呢?”
李令儀擡起頭,眼睛望向窗外,視線仿佛穿過一道道紅牆看到了永定門外的世界。
“母妃,你見過饑民嗎?”
那一日她出宮閑逛,逛到了永定門以內的騾市大街、米市口附近。一向富貴繁華的北京城,不知何時湧現了一批乞讨的難民。
他們頭發淩亂滿臉污泥,破破爛爛的衣服挂在瘦成骨頭架子的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他們個個神情麻木,只有看見吃的時一雙眼睛會冒綠光。
賣水煎包的老奶奶說他們都是從河南來的難民。
今年七月黃河大水,國庫空虛,調往河南赈災的糧食也被太和知縣貪了個一幹二淨。這些人活不下去了,就從河南逃到了北京來。他們覺得天子腳下,皇上自然不會看着他們被餓死。誰知京兆府尹怕有礙觀瞻,他們一進北京就被攔在了永定門外。後來實在餓的受不了,難民們聯合起來硬闖了進來。
李令儀看見熙攘人群中一個衣衫褴褛的婦女扯着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兒,當街磕頭乞讨。那男孩兒約莫兩三歲的樣子,眼睛大的快要暴出來了,頭也很大,四肢卻異常纖細。
李令儀沉默着将老奶奶的水煎包全部買下,送給了那對母子。
那女人千恩萬謝之後抓起一把水煎包連吞了幾個,忙回身往兒子嘴裏塞。聞聲而來的其餘難民一哄而上,幸虧茶茶手疾眼快,拉着她跑出了包圍圈。
李令儀兩世為人皆非常幸運的活在和平年代,被保護的極好,沒有勞其筋苦,也沒有餓其體膚。那一天,她第一次見到活在這清平盛世陰暗面的人。也第一次知道,餓肚子的人是沒有尊嚴與體面可言的。
她既悲哀又憤怒。
她悲哀于擁有共情那些飽受苦難勞苦大衆的能力,卻沒有幫助他們的本事。她憤怒于為官者不僅沒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反而是生民苦難的根源。
何其悲哀,何其諷刺?
後來李令儀如小醜般,灰溜溜的回了宮。她沒有沖冠一怒砸了京兆府的衙門,她也再也沒去過騾市大街和米市口。
時間過了很久,久到她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那天的事。可此時喬淑妃質問她為何要去趟渾水時,她竟無端又想起了那一天。
“母妃,有的人得不得罪都一樣。我們手裏的東西他們想要,我們又不會給。早晚有一天會撕開面具,與之決戰。”
“在翻臉之前,在我們還沒有尋到新的出路之前,為百姓做事未嘗不是一步棋。”